第25章 超越生与死
生老病死,佛家称为四苦,是生命带来的麻烦,是将人们推向宗教的一个重要的驱动。庄子时期虽然尚无这样的四字概括,但是他在《大宗师》一节中不断地谈到了这个话题。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位虚拟人物结为好友,原因是他们有共同理念,永不违背。他们的理念是,无是人之首,人是从无中来的,无是人生与世界的核心概念,是人的起端。生、生命则是人的脊梁。是人生的主干。死则是人的屁股,是人的终端。就是说,死生存亡本来就是结为一体,难舍难分的,也就是人们不必俗人那样地贪生怕死、恋生恶死。人应该能以超越生死的计较与在意。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不易,一下子出来四个高人,看透生死存亡,当然可以成为莫逆之交了。莫逆一词,至今被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所喜用,其书面根据应是来自庄子。
以生死观划线,这样的择友标准,古今中外,似极少见。其实友谊的品格不一定具备那么大的哲学性观念性。庄子也是极而言之,凸现了自己与众“至人”“圣人”的重思辨而轻现实、重形而上轻形而下的风采。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囗(左“足”右“鲜”音xian1)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不久子舆病了,子祀去探望。子祀说,太伟大了,造化把我变成了一个佝偻弯曲、不得伸展的人,他现在是弯腰驼背,五官或五臟的穴位向上生长,面孔隐藏在肚脐之下,脖子缩到了肩膀下面,束作髻髻的头发朝天,虽然阴阳二气在他这里运行不畅,子舆倒是气定神闲,他晃里晃荡去到井边看井底自己的倒影,叹道,唉呀,造物把我团成一个团团啦。
写子舆生病,奇形怪状,人失其形,似忽悠得过于夸张矫情,反而减弱了逍遥伟大的庄子的说服力,甚至令人产生生理的反感。其实极而言之的修辞策略,从先秦诸子以降,已经在我传统文化中流传下来至今。文胜于实,这是我们的某些传统经典的难以摆脱的特点。体而谅之,那就是庄子等诸家以行文的痛快淋漓,弥补、代偿社会实践上的难有作为。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子祀问:你不烦恼吗?答,不,我有什么可烦恼的呢?如果疾病使的我的左臂变成了鸡了——真不知道庄子怎么想出来的——那么就让这只鸡打鸣司晨与司夜去吧。如果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去猎获鸮鸟,吃烧烤鸟肉。如果化我的屁股成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作马匹——想得更邪门了——我就乘着这驾马车出行,谁还需要再另行套车去呢!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再说。得到了生命,是因为到了时候,赶上了点儿了。失掉了生命或者健康,也只能听命于造物,不能说半个不字。听从时间时机的安排,顺从一切的得失与生灭,哀与乐就不可能进入我的身心,不可能干扰我的情绪。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悬解,解除了倒悬之苦。如果你自己解除不了这种倒悬之苦,那也就是被外物所纠缠。其实人是不能胜天的,压根就是如此,生生死死都是天的事儿,我有什么可烦恼的呢?
这一段讲子来对自己的病变的态度。虽然仍然是继续那个关于病情的夸张矫情的文风,然而说得倒是很有想像力,很奇诡乖异。子来说,不论疾病使他变成什么奇形怪状,他都不以为不好,他都没有异议。这是什么?将计就计?借力打力?以退为进?逆来顺受?记得当年(1957)中国作协批判丁玲的时候就曾“揭露”,丁玲说她对于此次批判的态度是“逆来顺受”。
这些中国特有的说法果然有点“弱者的武器”的意思,不同的是美国政治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在对东南亚农民的反抗实践进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和“隐藏的文本”(hidden tran)的概念,那其实是一个反抗的概念,阶级斗争的概念。
而庄子的这一段是以歪就歪,以极端克服克制极端,以大踏步的后退来稳住自己的阵脚,然后宣称自己胜利了。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既然人胜不了天,便只能听天由命。既然气恼无益,便只能化气恼为自得其乐,这就叫从认(SONG第二声)达到认命。从而做到了、至少是表面上做到了皆大欢喜、其乐无穷。
庄子笔下的子来说,(天)让我病了,失去了正常状态了,我不但不诉苦抱怨,反而以之为喜为乐为新的经验新的享受。疾病已经使我的体能体形离了谱,我想得就更加离谱。左臂变成公鸡,干脆听它打鸣……如此这般,如果高烧不退呢?正好用身体来焐被窝。如果是腹泻不止呢?正好开一座有机肥料厂。如果是气喘吁吁呢?送到铁匠铺里当风箱使。四肢抽搐或者浑身乱颤呢?正好学练街舞。荒唐乎?美妙乎?恶心乎?超拔乎?反正子来到了那个份儿上了,他是决不诉苦。
退一步想,庄子说的倒也是实话,那个时候,得了怪病,谁能有什么法子?能矫形吗?能整容吗?能手术吗?现在也是如此,不是所有的病症都能战胜的。痛骂痛哭也是它,以歪就歪还是它。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弱者的武器吗?智者的伟大胸怀吗?忽悠者的天花乱坠吗?哲人的高瞻远瞩吗?圣者的神明妙玄吗?
这不正是考验着读者的资质与智商吗?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
不久子来病了,喘息着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绕着他哭泣,子犁前去探望,斥责子来的妻儿说:去去去,不要怕嘛,靠着门对子来说:造化是太伟大了。伟大的造化将会将你怎么样呢?将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将你变成鼠肝吗?或者把你变成虫子腿?子来说,孩子对于父母,只能听从。让上东就去东,让上西就去西,阴阳造化,对于人来说不次于父母,它将我推向死亡而我不听,我就成了悍童顽童,我变得十分顽劣,而造化又有什么过失呢?
庄子真够可以的,都写到左臂右臂屁股精神的奇病异变了,已经把疾病与病人神话化了,仍然不依不饶,穷追不舍,更入绝境,更入险境,更入匪夷所思之境。子来要死,老婆哭泣,子犁代表庄子居然斥责驱赶之。并以调笑加奇想的姿态说什么不要害怕变化,谁知道造化要让你干什么,到哪儿去?死后你会变成鼠肝还是虫臂……
太智慧了也会走向自己的反面,这样的临终关怀会不会接近于混账、接近于灭绝人性、接近于骇人听闻呢?
超常的智慧会派生出超常的狠毒、超常的不合情理来吗?为什么就不能中和一点、准确一点、平庸一点、正常一点,安慰一个临终的病人静静地放心地休息,并且表示自己将尽后死者的责任呢?
或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彼此彼此,他们过得着,他们不是俗人凡人。一群智慧超常的人凑到一起,也许比一个智慧超常者的存在更令人寒战。
而临终的子来没有任何感情的流露,既不依恋,也不惦记,更不悲哀,只有乖孩子的理论。听阴阳造化的,就像听父母的一样,让活就活,让走就走,否则我成了悍童,成了坏孩子啦。
毕竟看破红尘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弥留之际还留下了“悲欣交集”四个瘦字。
王羲之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为什么伟大逍遥如庄周者竟全无对于生命、对于死生的一点珍重呢?也是春秋战国的险恶生存环境造成的吗?
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这一段又写得极好,无法再好。“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脍炙人口之名句也。意谓大自然大宇宙——其实从根本上说是道——下载成就了我的形体,给我的生命规定了填补了许多辛劳的事务,生的特点是辛劳,辛劳所标志的是生命。再用衰老来使我得到放松与安逸。用死亡使我们得到美好的休息。所以说,好好地活着的人们必定会好好地去死。喜爱生活的人们,同样会喜爱生命的必然的结束:死亡。
庄子还通过子来之口说是,人被宇宙所造就,就像金属被冶金炉所铸造。被铸造者只能听命于铸造者。被冶炼的金属是不能一己提出什么要求的。如果一块铁在冶炼时不断地闹腾,说什么“我要成为镆铘(莫邪)宝剑!”那就是中了邪啦,成了妖孽啦。同样,一旦你在天地之下成一个人了,就不断地闹:“我要当人,永远当人……”那就是说你成了中邪,成了妖孽啦。有什么可计较和焦虑的呢?睡着了(故去了),你平平安安。觉醒了,(活了),高高兴兴。这才是理想的人生啊。
(也可能解读为活下来是睡着了做梦,死了,是觉醒。)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又是对于友谊,对于高超的美好的描述。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位先生相与为友,他们说,我们的交友就是不交友,不往来,我们的作事或相助,就是不作事不相助。我们还要登苍天、游云雾、环绕着无极——太虚——惚恍穿行来去,忘却死与生,进入无穷无终的大境界!三人相看而笑,十分开心,成为莫逆之交,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也符合无为的原则,用不着故意交友,用不着拉拉扯扯,有不着我给你办事你给我办事,三个人的友谊的基础是理念、是气质、是对于俗世争夺的绝对超拔,是精神能力与境界的高蹈超越。
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恰如我一九八七年的一首小诗:
友谊不必举杯。
友谊不必友谊。
友谊只不过是。
我们不会忘记。
而庄子的彻底性在于,他认为最好的友谊是不必记住的友谊,是相忘于江湖、相望于大道的友谊。这个话题,下边还要说到。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不知不觉之间,突然,桑户死了,停尸家中,孔子派子贡去吊唁。看到那两位桑户的友人编曲唱歌相和,唱的什么呢?是唱“啊,我的桑户啊,我的桑户啊,你已经反朴归真,我们却还得当个人呀。(欲想不当这个人亦不可得呀!)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往前走了一步,问说:“请问,这样靠近尸体而唱歌,这合乎礼数吗?那两个人(孟子反与子琴张)对视而笑,说:你哪里知道礼的含意!
以特立独行为荣,以匪同流俗为傲,以另类标榜,庄时已有之。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贡回去,将所见告知孔子,并问:“他们这是什么人啊?看不出有什么修养,他们的举止形体表情也都一点规矩没有,面对着尸体唱歌,颜色不变,真不知道这叫什么事啊,他们是什么人啊!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囗(“病”字以“丸”代“丙”音huan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憒憒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孔子说,他们是生活在方外(上下四方之外、六和之外、形而之上、现实之外)的人,而我们呢,是生活在方内、即现实世界里的人。一个外一个内,互相不搭界,我让你去吊唁,是我见识浅陋才丢了份啦。他们这些人,与造化合一,徜徉于、接受于天地之一气,阴阳之一统。他们认为生命是气的凝结,是一种呆板的多余的赘疣疙瘩,而死才是把疙瘩化开,把脓血流净。保持这样的观点,又讲什么生死先后悲喜的区分!活着是临时假借一个个不同的躯壳,死了是回归同一的自然的依托。既忘却了肝胆,也不记得耳目,死死生生,无始无终,空茫地游走于尘世之外,逍遥地从事着无所为的大业,他们怎么可能乱轰轰地遵行那世俗之礼仪,表演给众人去观看呢。
一个方内,一个方外,一个现实,一个想像,一个有限,一个无穷,这样的划分极其启迪人、吸引人、生发人。好好地想一下方内方外之说,让我们遨游于方内方外、此岸彼岸、精神物质、形而下形而上的伟大存在吧,因之浑然有所悟,飘然有所游,凄然有所感,超然有所升华的人有福了!
却原来,你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逍遥遨游,独来独往,天马行空,神龙首尾,更不必说名利得失之属,一日短长之争了。庄子追求的是精神的绝对解放!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问那么您该归属哪种类型呢?孔子说,我呀,是被老天所规范所管死了的,事已至此,但是我们还可以共同探讨一番有关的说法。
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请孔子给讲讲,孔子说鱼儿在水中生活,人们在道中求生命。适宜于水中生活的鱼儿,需要挖建池塘喂养。适宜于在道中生存的人们,则什么都不要,只要安定。所以说,鱼儿到了水里,互相遗忘了、忘却一切了,才最是快乐,人体悟了道术,也互相遗忘、忘却一切了,才最是高明。
庄子又讲忘却的必要与快乐了。这里的忘却的对应词应是惦记、挂念尤其是焦虑,而不是记忆、记住。庄子特别地反对焦虑、忧心忡忡、被责任压得喘不过气儿来。从俗人来说,该记就记,该忘就忘,这是一种强大无败的心理机制。正像人应该善于记忆一样,你学外语应该善记单词语法,人也应该善于遗忘,各种鸡毛蒜皮、妇姑勃鷄、意气用事、言语争执、表面风头、嘀嘀咕咕,说声忘就忘它个一干二净,那才是男子汉,那才是大人不计小人过,那才是顶天立地之人物!相反,所谓心细如发,所谓睚眦必报,所谓心重如铅,所谓小心眼儿,那与其说是通向生命事业成就快乐,不如说是通向病变自戕夭折完蛋!
庄子是讲忘却的。前面提到的拙诗中有友谊只不过是我们不会忘记句子,而庄子的观点是友谊应该相忘乎道术。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如水,置入大道的江河湖海之中,能不忘它个痛快吗?我还有一篇小散文,题名《忘却的魅力》,呜呼!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子贡问,那他们算不算那种畸形的怪人呢?答,畸形怪人,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畸形与奇怪,对于天道来说,其实很可能是满平顺而且与天道相一致的。所以说,对于天来说,一些小人庸人俗人,正是人世的君子。而俗人庸人世人中的君子,对于天道来说,恰恰是无知无识的小人俗人。
这些话愈益具有叛逆性,具有毛体的把颠倒了的是非再颠倒过来的挑战意味。看来,庄子对于当时被规范化了的礼数,颇有微词,觉得它们烦琐庸俗有时变成了虚伪,他要挑战,他要求尊重个性,尊重每个人表达或不表达情感的自由。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颜回问孔子,说是那个孟孙才,他母亲去世了,他哭而无鼻涕眼泪,内心并不忧伤,办着丧事却不悲痛,这三方面都不具备,却被认为是善于治丧,这不是名实不符又是什么呢?我真是不可理解呀。看来是真有并无实际记录而枉得治丧虚名的人儿啊。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
孔子说,孟孙氏也就算是尽了力啦,他就算是很明白事理、很明智的啦。大家都懂得,治丧应该从简,但是常常作不到。这回总算是有所简化了。
丧事从简,这不但是一个风习问题、生活安排乃至于节约时间与资源的经济问题,也是一个观念与境界的问题,庄子那么早就提出上述的观念,不简单。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
这一段就深了去了:孟孙子不知道怎么就叫生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算死了。他不知道人这一生是应该顺应生呢,还是顺应死,是应该先顾生存呢,抑或更重要的是去照顾死亡。不知道是生了才是孟孙氏呢,还是死后才完成了、成就了孟孙氏的存在。如果死了,化为外物了,或者方是外物,尚不是自己,是不是这种状况下才能从自己无所知的外物变化为自己、产生出自己来呢?如果是刚刚可能变化,那么你能确定它化还是不化吗?如果他刚刚死亡,你能确定他是死亡还是非死亡呢?处于此种变化之前的状态,谁知道是不是做梦呢,谁知道是不是需要等到变化(死亡)的时候才算是梦中醒了过来呢?
一般人认为生了是生命的开始,死了是生命的结束。但是这里提出,也许死了、化为外物了,生命刚刚完成了序幕?底下的变化谁说得清?如果还可能变化,你哪里知道它不可能变化?如果它不可能变化了,你又怎么知道它将会怎么样变化?如果人生如梦,你怎么可能了解人生的滋味?如果死后长眠,你又怎么会知道长眠的预后?
不,庄子挑战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最终结局,而极可能是一个大过程的正式开始,梦乎醒乎,环环相接,以至于无穷。
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再说孟孙氏的观点是,虽然有形体的变化,却不一定是心神的损伤,有你寄居的情感的躯体的迁移,却并没有感情或灵魂的死亡,他相信的是变迁,是存在,却不是死亡与结束,或者干脆一点说,孟孙氏拒绝承认俗人所谓的死亡。当然,他母亲去世了,别人哭,那么他也就随大流哭哭算了。不过如此罢了。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再说我们的所谓自身或我的,是不是真正的自身、真正的我的呢?谁能证明论证你应该是谁、究竟是谁、确实是嘛呢?同样是你,梦见成了鸟就往天上飞,梦中变成了鱼了呢,就往水下钻,谁知道今天在说话的人们包括我与你,我们大家这些言谈生死话题的人,是醒着呢还是睡着梦着呢?我们讨论生死,是说清醒的话呢还是在说梦话呢?一个人真正碰到或达到快乐适意的情况的时候,其实连发笑也是来不及的。如果你笑了,那也绝对不是排练、预先安排的结果。他又为什么必须按照世俗的规范而哭泣自己的母丧呢?听任自然的安排而去世、而变化,这才是进入了寥远、寂寥、与天合一的境界即大道的境界了啊。
生与死的问题,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痛点,是一个感情思想上的死穴,是一个你无法说得十分清楚的话题。有的因之而得出人生荒谬、人生痛苦的颓废结论。有的因之而得出殉道殉情殉教的极端主张。有的主张及时行乐。有的主张献身事业,求得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都有理,都掩盖不住惶惑与惆怅,乃至哀哭与悲凉。
庄子的这一套“生死一体”的说法,有他的特异的明快与深邃。他的说法是:是人就有死有生,其实万物万象都是有死有生。生的过程即是死的过程,死的过程又应该是生的过程。没有死,就没有这个人这个物这个象的结局与完成。死生紧紧相连,难分难舍。我们说某某死了,说明某某生过,我们说某某生下来了,意谓他或她将于某一天亡去。接受了生,也就是接受了死。生则不自由,死则寥天一,则相造乎道,则茫茫逍遥,得大自在。何况你看得自然而然,一切听自然听天道的,你有什么可以闹腾得呢?你的出生是天道的事情,你的成为你是天道的事情,你的病与不病,你的健康舒展还是佝偻畸变,也同样仅仅是天道的事情,你的死亡也只有天道能知能作。你自己就彻底踏实下来吧。
他的关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的说法细腻微妙,言人生人死根本不可能有所预演彩排,叹人生,都是徒劳,都是马后炮,都免不了从俗跟风,都免不了自我排演,都已经不是原生态的自然而然的大道体现了,都已经贬了大值啦……休矣,再不必细说人生人死,从此看开想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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