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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挺经》与“刚”(1)

  那么,曾国藩这套“挺经”的思想到底具有怎样的内涵?它与曾国藩的家训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解玲还需系玲人,我们还是要从李鸿章的话里一探究竟。

  李鸿章说:“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我个人感觉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特别值得注意。一个是“挺了一挺,一场纷争就此消解”,另一个是“开宗明义”。

  我们先来看这个“开宗明义”。李鸿章既然说这个故事所说明的道理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的第一条,那么这个故事所说明的道理一定是整部《挺经》的主旨,至少也是可以看出《挺经》主旨的道理。那么,这个道理到底是什么呢?这就要说到李鸿章所说的“他只挺了一挺,一场争竞就此消解”的内涵了。

  因为这个“挺了一挺”在《挺经》中是“开宗明义”的事,所以后来有不少人都对其内涵做过猜测。

  比如这个故事的记载者吴永,他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又是这个材料的第一手作者,又是亲自听李鸿章转述的这个故事,可他最后竟然说这个故事所说的道理“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也就是说,想了半天,居然想不明白这个故事要说的道理是什么?或者是想不明白这个故事所蕴含的道理怎么能做整部《挺经》开宗明义的第一条阐释!

  后代有一些学者对此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这个故事所反映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不过就是老子《道德经》所说的“将欲取之,必固予之”的简单道理,意即你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一些什么,这就是简单的辩证法,也是非常符合曾国藩的行事原则,因为曾国藩向来是一个“得心应手地运用黄老之道的高手”(黄裳《妆台杂记·关于挺经》)。

  但如果只是黄老之学,只是把《道德经》里的道理简单地发挥一下,曾国藩还有必要写这个《挺经》吗?李鸿章还有必要作神秘状地谈这部《挺经》吗?所以我个人觉得这个老农“挺了一挺”的故事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所以吴永也觉得应该没有这么简单,他虽然说“不甚明白”,后来还是反复揣摩了许久,然后又说他推测这条“挺经”的意思应该是:“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庚子西狩丛谈》)这话是说碰到事情别空发言论,别只做个旁观者,要能挺起胸膛负责任,这叫挺身入局。这就是曾国藩的《挺经》开宗明义的大智慧。

  说实话,吴永的这个解释也算是不错的,所以后人大多以吴永的负责任的“挺身入局”说作为曾国藩《挺经》思想的根本。但细想一下,传得如此神秘的十八条《挺经》,且被李鸿章这样中国近代史上顶尖人物视为不传之秘的《挺经》,不过只是负责任,不旁观,这又实在让人不免有些疑惑,至少觉得分量不够。一定还有些什么,甚至是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是曾国藩这部鼎鼎大名的《挺经》所要表述的。

  还好,有一个重要的线索可以帮我们解开这个谜团。这个线索就是第一个提到《挺经》的、曾国藩的好朋友欧阳兆熊。

  欧阳兆熊在《水窗春呓》里说曾国藩“尝自称欲著《挺经》”这句话的后面还有四个非常关键的字,叫“言其刚也”。这样一来,全句表述就变成了:

  “(曾国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

  按古文的理解,此处“言其刚也”也应该是曾国藩自称的内容,这样一来,这个“言其刚”就成了曾国藩自己所说的《挺经》这部书的创作目的了。如此来说,《挺经》这部书的主旨也就很清楚了,它要说的就是一个字—刚。

  如果拓展来说,就是—“刚”的艺术,“刚”的智慧,“刚”的哲学。

  但这样一来问题又来了,即这个“刚”和那个老农“挺了一挺,消解纷争”又有什么关联呢?就算有关系,这个“挺了一挺”怎么能是“刚的艺术、刚的哲学、刚的智慧”的“开宗明义”的表述呢?

  首先,我想欧阳兆熊所说曾国藩的《挺经》是“言其刚”这个主旨一定不错,因为曾国藩向来特别重视这个“刚”字。他曾在日记里多次说:“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就是说重视“刚”本来就是他们曾家家训中的传统,他曾国藩当然要把这个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其次,细想一下,这种“刚”的智慧和这个老农的“挺了一挺”还确实是有着内在的统一的。我个人细细揣摩之后,认为曾国藩的《挺经》之“刚”主要包含着以下几层内涵。

  第一,这个“刚”不是性格上的刚硬与刚烈,而是一种临事之刚,也就是吴永所总结的“入局”之“刚”。

  一般谈到“刚”,都是指性格上很刚强、很刚烈,动不动就像《窦娥冤》里的窦娥一样,那是很刚烈。事实上曾国藩自己也有这个缺点,他原来性格上就有类于此“刚烈”的一面。比如他的多次自杀在晚清史上就很是有名。

  关于曾国藩到底有几次自杀至今还有争论。一般来说,是有三次。

  第一次靖港之战。湘军初出山,也是曾国藩亲自指挥的第一场战斗,在靖港城下,湘军中了太平军的埋伏,战船都被烧了,兜头一场大败。其实伤亡也不大,但是曾国藩忍不下这口气,站在船头看着自己水师大败,愣在那里发呆。愣了半天后,曾国藩突然向船边紧走几步,“噗通”一下跳水里了。这是他的第一次自杀。

  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救上来后,醒过来的曾国藩却不肯换满是江泥与水草的湿衣服。原来他起了必死之心,还要接着跳。手下赶紧弃船登岸,移师长沙附近的妙高峰。即便如此,曾国藩还是不肯换衣服,穿着江泥和水草的纪念装埋头开始写遗嘱,还让他最小的弟弟曾国葆去买一口二两银子的薄皮棺材来。

  左宗棠听说后专门从长沙跑来把他当面臭骂一顿,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曾国藩说起来也是湘乡一号人物,肚子里还撑不下那几十艘大船吗?曾国藩尽管听,却不说话,依旧埋头写遗书。直到第二天前方战报传来,塔齐布湘潭大获全胜,全歼太平军主力,并一举攻下湘潭城,这时候曾国藩才收起了必死之心。

  在整个湘潭战役中,靖港之战不过是局部战斗,曾国藩作为三军主帅,甚至不能等到主战场的战斗结果,靖港小小一败就要死要活。原因只在于其性格太过刚烈。士可杀不可辱,初战失利,他便引为奇耻大辱。

  第二次自杀,在江西,在鄱阳湖。当时,曾国藩碰到他平生一大克星—石达开。综其一生作战来看,他一碰到石达开就要打败仗,所以在江西湖口被石达开杀得大败。情急之下,曾国藩又要跳湖自杀,被手下拼命拦住。大概曾国藩的手下已有经验,知道大帅有跳水的爱好。曾国藩被手下拦住后愤然上岸,到了罗泽南大营门口,大喝一声:“牵匹马来!”

  古时作战,陆上交锋就像《三国演义》里描写的一样,大家面对面扎下营垒,彼此相距也不甚远。罗泽南的大营正对着太平军的大营,相距也不过数千米。曾国藩在大营门口,翻身上马,仰天一声长叹,然后一言不发,唯怒发冲冠,一抽马鞭,冲着太平军军营策马狂奔而去。这架式是非要入敌阵只求一死,要么就是想撞死在太平军军营外面。但他一介文臣,马术了了,大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拦了回来。这是第二次自杀,又没死成。

  第三次自杀,在安徽,在祁门。曾国藩不听李鸿章之劝,非要把老营扎在祁门的盆地里,却被李秀成、陈玉成二十万大军团团围住,眼看置之死地而不得生。曾国藩百般无奈之时,又开始写遗书,同时又让弟弟曾国葆去买二两银子的薄皮棺材了。

  曾国藩一代大儒,为什么面临挫折却总是最先想到自杀?就是因为他性格中有着太过刚烈的个性因素。他总是觉得士可杀不可辱,于是,死成了这位刚烈大儒大辱大败后的第一反应,可见他的性格里一定有刚烈的一面。

  但是,如果他所说的“刚”只是性格上的刚烈,那么,说十八条“言其刚也”的《挺经》能精通造化,就实在太过荒唐与可笑了。

  其实,曾国藩还有一次自杀,不是明的,是隐性的,类似于自杀,只是不为人所注意,且与前此三次很不一样。

  1870年,天津教案爆发,形势正当危急,慈禧太后点名让曾国藩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这时,朋友故旧都劝曾国藩不宜去趟这淌浑水,连大儿子曾纪泽都写信劝父亲要三思而行,并提醒老爹这一去有可能晚节不保。事实上,曾国藩正是在天津教案后被举国上下骂为“卖国贼”的,连他自己事后也后悔地写了一句话—“内疚神明,外惭清议”,那就是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天下士大夫的清议了。但是,曾国藩出发前却在给儿子的信里袒露心扉,以为国家有难,自己身为直隶总督,虽然知道此行不利,甚至有可能因此身败名裂,但也无可推托。所以他临行之前,先做了一件事,又让手下买了一口棺材,还是二两的薄皮棺材,然后大笔一挥,写下一句“大将不辞刀头死”,然后抬着棺材就上路了。

  这看上去也同样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但和前三次的自杀却不一样。明知道是一个死局,还要挺身入局,这就不是简单的性格之刚烈了,而是一种临事的大勇气、大担当。这种大勇也是一种大智慧。这种大智慧就是碰到事情,知道难,甚至已经预见到一个悲剧的结果,但是必须担当,必须面对,必须不能逃避。这叫什么?这就叫挺身入局!这可以说是人生的第一个关键,也是人生的第一条智慧。

  为什么这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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