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暴雨梨花针
曾国藩家训最大的特色是不仅限于家庭教育层面,还深入到了社会教育层面,所以我们称其为“千古第一家训”。即使在家庭教育层面,它也非常独特,尤其是它的教育对象,不仅限于对子女的教育,还侧重于对兄弟、族人的教育,这使得曾国藩家训在家庭教育上也因此具备了十分独特的内涵与十分广阔的外延。
事实上,正因为曾国藩十分注重家庭教育,而他的家庭教育成果又如此丰富,所以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这三部曲的综合实践来看,在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中,很难有出其右者。
当然,虽然曾国藩如此重视家庭教育,但也不代表他们曾家就没有家庭矛盾。尤其是曾国藩与几个弟弟之间,虽然手足情深,但上下牙齿还有磕磕碰碰“打架”的时候,就更别说是人了。
曾国藩兄弟共五人,他是老大,老二曾国潢,老三曾国华,老四曾国荃,老五曾国葆。因为四个弟弟比曾国藩小很多,他们的父亲曾麟书性格又偏内向,所以曾国藩长子为父,平常就主动承担起了教育几个弟弟的责任。
曾国藩年轻时性子是有些急躁的,所以他在家书中也曾回忆并反思说年轻时教育几个弟弟的方法往往是疾风暴雨式的,比较粗暴,弄得几个弟弟还比较怕他。后来,随着曾国藩修身境界的提高,终于出现了转折。这个转折点就出现在他与弟弟们之间的一次矛盾。
这个转折点我们在他识己修身的部分里也提到过,叫做“一次意外之财引发的家庭财务危机”。是说曾国藩刚开始做京官的时候,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甚至很多时候要靠举债度日。而家里虽然也借着债把他供成了“公务员”,可他端着铁饭碗却自保都难,更不要说接济湖南老家。后来曾国藩时来运转,被外放到四川做乡试的主考官。京官外放,就是发横财的机会,这一下曾国藩一下赚了一千好几百两的外快。曾国藩把小头留下,把大头整整一千两白银寄回老家以尽孝心。可他因为太高兴了,在家书里画蛇添足地提出了这一千两白银的使用办法——留六百两自家用,四百两接济穷亲戚与族人。
对于曾国藩的家书,他爹并没什么意见,但却惹恼了老三和老四,他们写信来讽刺老大哥,说他在外面过当官的日子,不了解湖南老家的窘境,家里欠债刚好一千两,你老大寄回来的钱不过才够还债之用,不用说改善生活了。甚至还说曾国藩分四百两给族人的提法,不过是邀名之心,不过是想做秀罢了。
曾国藩好心干坏事,被弟弟们一顿抢白嘲讽,不禁心头火起,依他以往教育弟弟们的威严,恨不得立刻写封信把两个不懂事的弟弟臭骂一顿。可当时的曾国藩已非昔日之吴下阿蒙,他已经拜唐鉴、倭仁为师开始努力地克己修身,所以他痛定思痛,反思自身,然后温柔敦厚地写了封家书,先做自我检讨,后又谆谆善诱,最后不仅春风化雨地化解了这场家庭财务危机,还让弟弟们既同意了他的分配方案,又对他心服口服。这封家书很有名,也是曾国藩教育子弟的一个典型代表,更体现了曾国藩家庭教育手段的一次典型转变。
可后来过了很多年,这位温柔敦厚的长兄有一次突然发飙,不仅放弃了一贯以来的春风化雨式教育,一改胸怀宽广的长兄风范,还弄出了一场兄弟间的流血事件。
当时曾国藩已经在外带湘军作战很多年,他的几个弟弟中除了老二曾国潢在湖南老家看家没有出来带兵打仗,老三曾国华、老四曾国荃、老五曾国葆这时候都已经是湘军中的名将了。有一次曾国藩回湖南老家,与多年未见的二弟曾国潢久别重逢,二人兄弟情深,秉烛夜谈,别提多激动了。可是过了两天,曾国潢看大哥面色越来越沉重,知道他有心事,但也不好多问,也就没太当回事。
这一天,曾国潢正在睡午觉,曾国藩突然走进了他的房间。曾国藩走到弟弟床前,并没有叫醒酣睡中的弟弟,而是脸色凝重地盯着熟睡中的弟弟看了半天。曾国藩脸色凝重也就罢了,问题是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根缝被子用的长针。
曾国藩盯着熟睡中的弟弟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咬牙,举起手里的针,冲着曾国潢的大腿一下就扎了下去。
曾国潢本来正在美梦中,突然一阵剧痛,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本能地大喊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再一看自己腿上鲜血长流,更是发疯一样地喊:“痛死了!痛死了!”
他喊了两声,等他看清正是自己的哥哥曾国藩拿着针站在自己面前,至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这当然不是谋杀,因为刺自己的正是自己平常最敬重的大哥!但当大哥的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弟弟呢?所以曾国潢先是不解,后是气愤,所以他一边喊“痛死了”,一边对着哥哥喊:“你好残忍啊!”
曾国藩看着弟弟叫了半天,也不答话,等他情绪慢慢稳定了,才面色凝重地说:“你说我残忍,我只不过拿针扎你一下!你砍别人的脑袋的时候,怎么不想自己残忍不残忍?”
这话一说,曾国潢立刻不喊了,抱着流血的腿,低下下头。
原来,曾国藩这些日子之所以面色越来越沉重,是他了解到了一个现象,一个事实。现象是他们曾家在湖南老家居然以飞扬跋扈出名,事实是这个在老家管理家务的曾国潢居然滥杀无辜。
曾家兄弟里唯有曾国潢没有出山带兵,曾国藩觉得他比较稳重,让他在老家负责管理曾氏一族的家务。但曾国潢仗着曾国藩的权势在家乡可谓是横行乡里。当地的县令叫朱孙诒,是个很精明的家伙,他知道想要位子坐得稳,就要和曾家搞好关系,尤其这位主持家务的曾二爷,所以他特别注意拉拢曾国潢,平常有什么好处都有意无意地向曾家倾斜。刚好曾国潢这个人比较贪,小便宜占多了就忘了大哥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插手地方政务的话。
朱孙诒为了维护地方治安,要办团练,本来没有曾国潢的事,他却热心得不得了,主动帮助办团练,还组织了一个“安良会”。等到手上有人有打手了,曾国潢就开始心理膨胀了,开始是蛮横地对待乡民与流亡的饥民,后来杀戒一开,居然开始滥杀无辜。再后来发展到不仅一般百姓,就算是当地知名的乡绅,只要与曾国潢不和,都会被他搞得家破人亡。
比如湘乡同德里有一个叫王友交的乡绅,他的祖上曾经出资在永丰建了座石桥,到了咸丰年间,这座桥已经年久失修了,这个王友交就号召本族的人出钱出力,花了两年时间又把这座桥翻修一新。这种善举在地方上是很有意义的,也是影响很大的事儿,所以一般会在修好后搞一个通桥仪式。在仪式上按规矩要请当地的头面人物,或德高望重的人物,或本族的族长先在桥上走一遍,这叫“试桥”。在商议让谁来试桥的时候,有人提议当地的头面人物当然是曾家的曾二爷,但有很多人不同意,认为曾国潢滥杀无辜,德行不够,既然这样,还不如请本族的族长来试桥,最后决定还是由王友交亲自试桥。
试桥那天,王友交春风得意地从桥上走了一遍,过了桥却突然发现曾国潢正冷冷地站在桥头。原来曾国潢听说这事之后,居然不请自到,但他赶到之时王友交已经试过桥了,所以他怒容满面,只是冷冷地盯着王友交死看了两眼,就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王友交被曾国潢看得毛骨悚然,就担心没什么好果子吃。果不其然,后来传说有太平军一部要攻到湖南,各地紧急扩充团练,县令让王友交负责其中的一块。王因有病在身,只能推辞,曾国潢立刻诬告王友交“通匪”。立案之后应将案犯解赴长沙,在半路上马突然惊了,王友交就莫名其妙地摔死了。
连德高望重且有钱有势的乡绅也不在曾国潢的眼里,更不用说一般的草民百姓了。
曾国藩正是在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才心情沉重起来,所以他一改往日教育弟弟时春风化雨式的教育,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暴雨梨花针”式的惩戒。他看着低头认错的弟弟,历数其作恶多端之事,然后又为他分析家族立身之道,长久保身之道,说得曾国潢后来痛哭流涕,捂着流血的大腿向大哥认错,保证以后痛改前非。
还别说,曾国藩这次“暴雨梨花针”式的教育效果还不错,后来曾国潢果然痛改前非,日渐乐善好施,晚年时在乡里名声越来越好,大家对他的看法纷纷改观,居然以“善人”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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