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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

  所谓红楼家世,即是雪芹家世。这是本书的大旨要义。这是因为,《红楼》一书,含有很浓郁的自传性成分。

  这一论点,学界有认同(趋势是日益增多,尽管表达的方式各异),有反对,此皆学术研究之正常现象,毋庸多说。但有些论者以为我把“历史”与“文学”混同了,是犯了“错误”。其实际如何呢?我在1948年创稿、1953年出版的拙著《红楼梦新证》中早已说清楚了:“……至于穿插拆借、点缀渲染,乃小说家之故常……”我从来也没有不承认或“排除”作者运用“本事”素材时并不包含“艺术加工”——而那些论者的观点实质也正是主张有素材有艺术的“文学作品”。如果我“强调”其自传性的独特之与众不同,那只是针对有人用西方Fiction模式来看待、解说而发的,是惟恐现代(年轻)读者可能已不再了解中华小说源流本义的“外史”、“野史”、“稗史”了,并无其它用意。

  因此之故,读《红楼》需了解作者雪芹的家世生平,为人待事、思想性情的一切情形,而由于雪芹的家世也具有极大的特殊性,他们从一门“诗礼簪缨”之族忽然沦为辽北满族“汗王”的包衣奴隶;并且又经历了祖孙六世的盛衰荣枯、悲欢荣辱……到雪芹时代,又有翻天覆地的巨变……他才在极端贫困艰苦中下决心执笔著书,以写那“隐去”的“甄士”。那么,如果把研究家世的根本课题置而不顾,甚且把肯来重视研究此一重要文史层次的工作,都斥为“外务”,贬为“毫无意义”的“繁琐”考证,这种事态能否说成是“公允”“明智”的?窃有疑焉。

  在“四面楚歌”的合唱声中,作了这些费力不讨好的考论之文。区区之意,也无非是愿意为《红楼》伟著做些事情,让读者多了解一些历史真情与作品特点,庶几理解体会不致停留在字面表象上——所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是此意了。

  其次,也要顺便说明一点:对本书来说,“家世”一词的概念范围,实际上包含氏族文化这个中华文化上的一大特点。在这方面,我在《燕京学报》发表的《从“三曹”到雪芹》一文可作为个人向这个大方面、层次试作探讨的代表文字。再如,发表在《满族研究》上的《红学与满学》,则更表明了我心目中的“家世”,又不只是一般人所拘解的“祖籍”“家世”的狭义理解。实际上我所以致力于家世研究,正是为了追寻雪芹身上的文化积累、造诣,以及他的宇宙、人生、社会观的思想真源及客观因素。我并没有把这个课题狭隘、庸俗化,以致使之成为一种令人齿冷的“地点之争”。

  近年来,个人在这方面的考察颇有几点值得一表的收获,不妨在此粗略举出,以便读者惠于优先关注。

  第一,雪芹上祖自江西南昌武阳渡(今为武阳镇)北迁,一支入辽北铁岭落户,载在武阳、丰润两曹谱。辽东有一曹姓,居沈阳,自称明初曹良臣之后,且明言元代以前祖系无考。我据史料确证了雪芹上世是“惠穆流徽”——正是武阳曹武惠(彬)、武穆(玮)之苗裔。而且说明:河朔以至辽东,这一方的曹姓并无第二支能举出自己是“惠、穆”之后的任何证据(哪怕是些微线索)。结论是:迄今为止,所能考明的惠穆后代,只有武阳、丰润、铁岭三地之同宗曹氏。

  第二,铁岭腰堡之曹姓,自知雪芹是腰堡人,而丰润曹佐华于1941~1942年在辽北结识了中医曹仲飞,为铁岭人,自言此地方同族皆知祖上迁自关内丰润。及调访腰堡曹姓,正有一位上辈中医在外地(抚顺),名曹振——而不名“仲飞”。于是,疑不能定,尚难确认此曹姓即来自京东丰润(即惠穆之后)。我则举出《诗经·振鹭》的经文“振鹭于飞”的名句,确证名“振”字“仲飞”,取义于经典,乃曹家文化传统。

  这样,“疑”点遂解,铁岭腰堡曹确为雪芹上世由丰润东迁辽北,合符合契。

  第三,从《红楼梦》本书正文的隐文暗示,考明了“蓬莱弱水”,实指辽东(今黑龙江、吉林地区)。又考明“潢海”即“辽海”,潢水乃西辽河的本名——即锡喇穆楞河,由河朔塞北一直东流至铁岭正北(会东辽河[克尔素河]折而南流入铁岭境;而“潢海铁网山”之变词正指“辽海铁岭”辽海卫,明显也在铁岭境)。

  这就是说,辽海铁岭已经写入书中——正是“薛(雪)家”的原籍(“潢海铁网山”所产“樯木”,即铁岭所产楸[梓]木,蟠之父从产地带来者,即自本籍运至之义)。

  考证,是中华学术事业上的一项独特的功夫,实质是一种“文化探险、发现之旅”。学者凭这功夫钩沉索隐,烛幽阐微——也纠误匡失。它需要高层的学力识力。迄今为止,只见季羡林先生一人公开著文为考证鸣不平。而所谓“繁琐考证”者,又十之八九并不应加此贬词恶名,盖问题有两端须明:一,无关弘旨的“鸡毛蒜皮”式的大考特考,才是繁琐,对这类文字泛滥时,自应反对、批评。二,所考问题本身即是十分复杂而麻烦的层次、关系,所涉甚广,必须逐一澄清方达结果的,其考势必既“繁”且“琐”。这并非考者本人的主观制造,是客观的“不简单”。把这种考证也一概无视其意义与层次之繁复,就立刻加之以“繁琐考证”的名目而表示不以为然,这就属于批评者方面的学力识力的广狭高下的问题了——这儿的“繁琐”与否的标准尺码,是不可以由批评者一人而定的。

  以上拙见,因受百家争鸣的学术正途的鼓舞,说出来,谨供参考。错谬不当,诚望指正——摆事实,讲道理,举反证,揭破绽,有益于大家共同勉励求进。至于多年来存在的某些不良之风,不以求真务实为目的,只拿空言恶语以为攻击谩骂之用的做法,既非学术,也非切磋,别有所为的笔墨声音,因是另一性质的事态,恕不多及。

  诗曰:

  家世根由讨索难,遗文阙史事千般。

  明珠坐弃珍华椟,空手归来怨宝山。

  周汝昌

  壬午二月下浣清明节后

  记于京郊东皋之眺霞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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