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
乾隆间八旗人敦敏,字子明,著有《懋斋诗钞》。铁保的《熙朝雅颂集》里曾选他两首诗。当年胡适之先生为了考证《红楼梦》寻到了敦诚的《四松堂集》,大概《懋斋诗钞》的原本,却未寻着。这部书怕是不易看到了。我却发现了一个钞本,名叫《懋斋诗钞》,而又署作《东皋集》。我想也许“诗钞”包括许多集,而这《东皋集》只是诗钞中的一部分吧?但无论如何,总算很难得的材料了。《东皋集》开头有一个序,内容很有风趣,如今且把全文抄在下面:
戊寅夏自山海归,谢客闭门,惟时时来往东皋间。盖东皋前临潞河,潞河南去数里许,先茔在焉。渔罾钓渚,时绘目前。时或乘轻舫,一篙芦花深处。遇酒帘辄喜,喜或三五杯。随风所之,得柳阴则维舟吟啸,往往睡去,至月上乃归。偶有所得,辄写数语以适情,率以为常,然未尝示人也。癸未夏,长日如年,偶检箧衍,数年来得诗若干首,大约烟波渔艇之作居多,遂以“东皋”名之。夫烟波渔艇,素所志也。他年小眃先茔之侧,一棹沧浪,想笠屐归村,应不至惊犬吠也。书此以代异日卜居左券。
从这篇序里,知道敦敏是乾隆二十三年从东北回来,一直居住在北京,来往于东郊通县一带,二十八年夏天才把所作各诗收集起来,而写了这篇序冠在卷头。但我从头细检集里诸诗时,却发现那些作品并不止于那年夏日以前的。因为诗都以时序排列得很清楚,总是春、夏、秋、冬四季的景物事情在循环着,可以断定这些诗是以作成先后而编排的,并没有错乱。我从开头数下去,不数首之后,有一个题目下注着“以下己卯”四个字,则以上数首是作于戊寅了。从己卯看下去,有一首是除夕,题里说:“回忆丁丑榆关除夕,已三年矣”;依普通老算法,丁丑,戊寅,己卯,经了三个除夕,即所谓“三年”了。以下又是春天的诗句,如此依诗句的时令数到辛巳,有一题云:“上元忆丙子上元,五阅岁矣。”从丙子,经过丁丑、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六个上元,正满五年,这又证明了诗的排列并无讹误。而这样数过癸未以后,后面还有开春的诗,则是甲申年无疑了。可见《东皋集》作序时,乃是敦敏开始整理旧稿,而癸未长夏以后的作品依然抄下去,并未另编一集。想他这些年,一直来往东皋,自然没有环境的变迁,或别的事故,使他划分诗集为两部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下面推定各诗年份,便是依据这个方法。《东皋集》里一共有六首诗,是关于曹雪芹的,现在也全部引在下面:
芹圃曹君(癋)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
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
由这首诗里,可知雪芹和敦敏的交情,并非泛泛。而他二人却又不是朝夕聚首,不知隔着多少日子,才有机会碰上一次。而雪芹隔院大谈的气度,与敦敏闻声急就的神情,都历历如绘。又可见敦敏对雪芹是佩服敬慕到如何地步了。养石轩在哪里?明君琳是谁?这和敦敏和雪芹相遇的“槐园”,都是考证的线索。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馀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盦盧时。
胡先生曾根据敦诚“卖画钱来付酒家”的句子,考知雪芹能画,现在这首诗又加上一重证据。参合二诗而看,可知雪芹是画了喝,喝了画,一腔愁愤,无计抒写,都借了酒杯和笔墨来排遣啊!以上二诗都属于庚辰年。
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苍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眅眆白眼斜。
这一首,胡先生从《熙朝雅颂集》转引过,但字句微有不同处。最可注意的,是这首与前首的五六一联,全是以燕市悲歌和秦淮旧梦对比,则“内容”所涉,乃是当日雪芹家在金陵时盛况无疑。雪芹对江南往事怀恋之深,越发显得现时在北地穷愁潦倒的可歌可泣。他确是眼含着一把辛酸泪而下笔的。后来泪尽人亡,书亦中止。他人无此沧桑陵谷的经历,与悲痛郁结的情怀,妄想续作仿作《红楼梦》,岂不是大不自量吗!
访曹雪芹不值
野浦冻雪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
以上二诗属于辛巳年。壬午一年中没有提到雪芹一字。
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诗才忆曹植,酒盏盨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以上一诗属于癸未年。同年十月二十日一诗自注云:“先慈自丁丑见弃,迄今七载”;可知上巳前三日,是癸未年无疑了。
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
花明两岸柳霏微,列眼风光春欲归。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这首诗措词很不合理,因为既说花柳,又说残雪,春已欲归,如何又有寒林萧寺呢?到底摸不清所写的是初春还是晚春。此首应该属于甲申年。
胡先生当年考证《红楼梦》,曾据敦诚诗定曹雪芹死于甲申。后来因为得了脂砚斋批红楼残本,又改定说他卒于壬午除夕,因为有一条朱评说: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下面署“甲午八月泪笔”。
但这就不对了。雪芹如真死于壬午除夕,如何敦敏在癸未还能作诗招他上巳前三日来观花饮酒呢?敦诚挽雪芹的诗,注明甲申所作,而敦敏吊雪芹的诗又在甲申春天,这绝非偶合。大概“除夕”是不会错的,雪芹一定是死于癸未(乾隆二十八年)的除夕,而敦敏于转年春日闻报才赋诗相吊。敦诚的诗里寻不着季节,但他说“絮酒生刍上旧紸”;这时雪芹死去为日已久,大概是甲申的下半年了。至于脂砚斋的朱批,虽然可靠,但他说是壬午除夕,乃是因为从癸未到甲午作批时已是十二个年头,日久年深,不免误记了一年,却不能据执此一条以推翻敦诚敦敏二人的诗,诗究竟是早于脂批,焉能两人全弄错了日子,胡先生的考证,还是要改定的。
依了敦敏的诗题判断,雪芹决不是敦敏的先辈。如果不是年龄相等,便也相差无多。因为敦敏总是直称雪芹的字号,或加一曹字,又称作“君”,这都不是对年长先辈的口气,敦敏在己卯除夕作诗,有一句是“回头三十一”,这样我们知道了他的年龄。己卯年三十一岁,到甲申年吊雪芹也不过刚刚三十六岁。敦诚挽雪芹诗开头说:“四十年华付杳冥”;胡先生依此而推断雪芹大约生于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左右,我以为不免太早了些,癸未除夕,雪芹死时,敦敏三十五岁,雪芹如果整四十,已然大了敦敏五岁,若依胡先生的意思,“四十年华”仅是整数,最大可能当是四十五岁。那么,雪芹即大了敦敏十岁,我嫌多了些。因为假如有人三十九岁,三十八岁,甚至三十七岁死了,我们作诗挽吊,都不妨用“四十年华”的句子。依我说的最小可能三十七岁,与胡先生的四十五岁相比,竟然出入了八九年之多,这是不大妥当的。我的看法,是雪芹死时可能是三十八九岁,长于敦敏三四岁的光景,而敦诚的“四十年华”,已然是够准确的纪录了。我们推断时,固然不必如我所说,定向四十以里缩短二三年来计算,但也不必定像胡先生非向四十以外放长五年不可。因为“四十年华”究竟是最接近事实的,所以我的结论是: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甲辰,公元1724年)左右,卒于乾隆二十八年除夕(癸未,公元1764年2月1日)。又从敦敏的诗集里,知道敦诚先死了。他们三人之中,竟是《东皋集》的作者敦敏,岁数最大些。
right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于燕京大学
“附记”
此文是我“考红”的第一篇文字,原载《民国日报》“图书”副刊,是赵万里先生编录的,对我数十年红学研究来说,有其纪念意义——就是对红学史的进展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并且由它而引起后来红学上的种种环节的发展。当时年轻,学浅识陋,写文章也在“学步”阶段,但今天看来,其中见解除了未及深入探讨而致生误解之处(如以“旧簔”为芹卒已久之证,其实原诗是从挽吊之际而推想将来的话。又如说敦敏“凭吊”诗同是甲申之作,亦不确,应为隔年之作),大体上的主要论点都是有理有据的,并且至今仍然是我的没有变改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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