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曹寅诗二首考略
清代诗人,我最喜曹寅——楝亭先生。他为人是一位俊杰,为诗是一名奇才。诗圣杜少陵说曹氏的特色门风是“文采风流”四个字,曹寅当之无愧。他的诗、词、曲均称擅场,而诗最富;但他的诗甚不易读——古风(汉魏六朝气味体格)还较易领会,近体的律、绝,则需要读者的学力;因为他藏书读书极为广博,又喜效宋诗手法,好用“僻典”,处处避俗而生新,一般人很难尽晓其词源与指归。
昔年我向李一氓先生(他主持古籍的整校刊印之事)建议要出版楝亭的大全集,已承他同意——而欲求一个胜任校注的学人,竟不得其选。这就说明了曹寅的文化品位是高是低了。
本文拟就两首诗作一简说粗讲:一篇七古,一篇七律。
七古之题曰《恒河》,题下有小注。先看诗句——
五年不梦长江水,胸中忽作波涛起。
搅尽悠悠一片心,谁怜弃置风尘里?
今夜天涯何处归,三屯塞上行人稀。
西辞金阙在云表,东瞻山海多旌旗。
马疲道远日投岭,解鞍枵腹风吹衣。
茫茫春色散原野,仄峰直走长河下。
荒鸡三唱栎林深,炊烟一片浮千瓦。
借问此乡俗如何:瘿颈广额语字讹。
银钗土蚀野花涩,顾我两鬓青婆娑。
此去渔阳三百里,边墙落照胭脂紫。
恐是秦时避世人,荒原别复井墟市。
款塞穹庐星散居,雕弓吹火射飞鱼。
及时立业苦不早,牙旗金角光门闾。
何当置此百绳地,还如谷口人号愚——
朝看晴霞漾觫翠,夜弄素月凌清虚。
这首诗不算难懂的,章法是四句一换韵,平仄韵相间,是为“歌行”体。
此篇佳作的背景是康熙二十七八年间的一个春天他到了三屯。所见所思,百感交集,于是写为长句,以抒积愫。
三屯在哪里?这是此一篇诗的核心主题之所在。
按普通地理常识说,它在长城的喜峰口之“内”,河北遵化(当时为州)之“外”——当然不是“直线”关系。具体说喜峰口在遵化的东北约五十余里(当然是“华里”),而三屯在喜峰口的东南约亦60里,即遵化与喜峰的中间。
当时军制,喜峰是关,三屯是营,关为第一线防守,营为第二线应援。
三屯为何重要?因它的位置正在蓟镇长城全防线的正当中(东至山海关350里,西至黄花镇400里)。三屯营初置于宣德年;天顺四年筑城,周四里,三门;至万历二年都督戚继光又曾展创。侍郎汪道昆建言:将遵化忠义中卫移于三屯。盖“三屯”本忠义中卫之三“百户所”的军屯之地,故得此名。
戚继光亲为三屯新城作记,曾云营去喜峰“二舍”,似“舍”为30里之距。叙明三屯与喜峰的位置关系及其重要,可同读诗人的另篇七律《登喜峰城》。诗云:
二十年来站伐余,一城山色晚烟初。
白盐赤米饱亦足,碧草黄花春晏如。
石戍火寒投野鸽,陇头沙浅渡樵车。
貂裘自顾增羞涩,明月天涯有敝庐。
我想,无待多言,两诗之间的内容联系就已豁然于眼前了。
诗人十分喜欢这处地方——三屯、遵化、喜峰,也许可以说是“三位一体”吧?这地方既是“天涯”之喻了,又有何可喜可爱,可咏可念?
这就又需要再读他为《恒河》篇所作的小序:
恒河在滦河之北,水冽而深;岭环之,中有人家,鸡犬肥驯,黍稷在场。解鞍坐息其侧,陶然有余乐也。因悲世路之险,嗟行役之苦,遂赋此篇,以期异日云尔。
这个小序重要无比——它是作者惟一的一次敢用如此显露的文词来表达他的复杂的深隐的心情:身为旗奴,职为侍卫行役于边关,旅经于故土,见山林百姓之安居自由,感自家身世之辛酸悲怆,其久藏于胸怀的一个大愿是一旦得以脱离当差服役的假荣华,即于此一带“桃源”之地求一“敝庐”,以归根终老。
他的这一大愿,多次向族兄们表示过,也以不同形式语言触事即发。其感情十分强烈而动人深思。
例如他给“冲谷四兄”(丰润曹癠)的诗,不时出现“末路相看(平声)有敝庐”、“何日对床听漉酒”(对床是弟兄联榻共眠的典故)、“枣梨吹罄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枣梨句是写他们弟兄辈自幼在一处生活而及今年已老大,童年之乐不复可得)……极盼有朝一日再能相聚而居,永“无离别”。
“貂裘”在身而自羞,“牙旗金角”的荣耀门闾则是反语以对衬隐居的“郑谷口”,尤其令人感到身落旗籍的诗书世胄的难言之苦,因为这种“身份”将自己与平民百姓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严槛。
还要注意,读《登喜峰城》律诗不可忽略了“白盐赤米”“碧草黄花”二句颈联。他在此处笔下透露出对祖上居地的熟悉情景与留恋心怀。
喜峰、三屯,境属遵化。康熙帝因东陵所在,将遵化升县为州,而且顺天府尹即驻于此——不但是实际上的“府级”之地,也形成了京都的“分管”之界。遵化州辖领的二名县即玉田、丰润。
丰润本玉田的“永济务”,金代分出为县,初名“丰闰”,元代改名“丰润”,因此地为产盐的中心:北方最大的盐务机构是“长芦”,其范围东起山海关,西迄沧盐津沽,而丰润的“越支”盐场最大,是以《大清一统志》载云:“顺天府土产:丰润宝坻盐、遵化铁、宛平琉璃、房山石料……”可见丰润之盐实居首位。
至于“赤米”,则如今很多人已然知晓:遵化、玉田、丰润皆产“胭脂米”,色红而味香,成为贡品,名贵异常。此米并由曹雪芹写入《红楼梦》,我于40年代已有考论(而且曾引起毛泽东主席之注意,向河北省讨来,还曾分赠当时的东邦首相……可参考拙著《胭脂米传奇》等书)。
这一切,丰富的内容,复杂的心境,都包含在两篇佳作之中。这种诗,作者本已删削不存,可知心有顾虑:后经门人之言,方才编入“别集”。所以“别集”的诗,有其特殊历史背景意,我素来更喜循诵研思。
读《楝亭》佳构,除它本身的价值之外,还与《红楼梦》时时发生微妙深曲的文化、家世的重要关系。本文只是拈取一二为例,诚望专家对曹氏诗作的价值作出深细的研究。例如诗中所写遵化州一带地势风光、乡土特色那几句,说此处之民是粗脖子大脑门儿,语字发音有异于京城,妇女是银钗野花农家妆饰……十分亲切生动。“语字讹”之例最明显的就是把“二”念成“厄”(è),此音在史湘云口中流露过,非常有趣。又如“款塞”一词在平时可指叩关贸易,而在战乱时则可以是犯边的婉词,“穹庐”指蒙古包。当时清廷与蒙古厄鲁特部的叛者关系十分紧张,上文“多旌旗”一段已隐伏了边防的加倍严重,这几句暗指此种情势——所以才引起下文的“立业”等语(指征伐的战功)。这种历史事态也在《红楼梦》有所隐指(即钞本中皆有宝玉为芳官起别号“耶律雄奴”那段谈论),而后世及今日不明历史者皆将此语误认为是“反满”的证据,这就太违背历史真实了。所以读楝亭诗有助于理解《红楼》一“梦”。
此二诗是否同时所作?有其可能,但不敢遽定。其时曹寅年约三十多岁,常因差使驰驱于京东塞上,故而引发了归乡恋故的思绪。
[追记]据亲赴遵化三屯的友人见告:恒河不在滦河之北,北字所记欠确;盖恒河实为通向丰润皘水(还乡河)的一条支流。附记以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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