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曹癠题陶柳村画海棠册初考
承曹雪芹纪念馆邓政一馆长、沈飞飞、王彬两位副馆长及冯念庆同志的美意,出示了他们最近收到的一件曹家旧物——即我在题目中列出的这一画册,并要我写一写对此项文物的看法。今暂记浅见于此,以俟续考。
这件画册是山西省太原市高之杜、高炯叔侄共同捐献的,纪念馆回赠了表示感谢的礼品。高炯同志是太原幼师学校的教师。他对画册的来原述记清晰:这原是他祖父高洪先生的收藏。高洪曾任山西省议会议长、统计处处长,曾官费留学日本,归国后创办了铁道学堂,是清季的新派人士。他平生喜书法,搜集很多古书画,这本画册是他的遗物之一。高洪病卒于1935年,其时高炯三岁。
又据高炯同志追忆说:祖父所遗的这些书画本已由于年久保存不善而多遭损坏和虫蛀。“文革”时便都拉杂焚却了。这件画册因为放置在主席像框中垫于镜纸之后,故得不毁。放入镜框时,因册页比镜框的纵宽度宽出了一些(约两公分),故而裁去了一窄条,才得装入。今验原件,四角因年代久远已经磨成大圆角,十分明显,而上端两角却是新裁未磨的尖棱角。可证高炯的追述与事实完全对榫。
以上情况,由纪念馆的王彬副馆长提供了原始材料,此处是我简单转述的文字。如有走失原意或欠精确之处,由我负责再作纠正。以下略叙我对此项文物的一些粗浅见解。
我首次看的是彩色照片,据印象判断是一件值得注意的文物,不像伪品。因最后辨认出名画家蒋南沙的落款,当然就更觉名贵。第二次看的是原件了,我认为一切都很对,加强初判的结论。但看到最后蒋氏三行题记款识,见其字迹和印章的水平都不行,于是我说:这蒋题是伪作后添的,非原画所有,当是曾入古玩字画商人之手,为了抬价,加上了名家的伪款。但这并不妨碍原物的价值:曹癠的字和印,都是真的;画和题诗,也是真的。
为了印证这一看法,由纪念馆去请教于启功先生。据言他见后表示三点:一、蒋款靠不住;二、曹癠的字和印都真,印是象牙章,刻得十分精细;三、画的事情不必深究。
启先生的鉴定意见,与拙意基本一致。至于画,可能由于他草草一阅,不能对它深入考论,所以置而不论。如今由我在此试作一些补充。
依我之见,此画册原共十一开(册页的对开页),其现状仅存四开者,始于何时何故,原藏者已不能知晓。所失六开,应有不少题诗和题记、印记等有用的痕迹,可惜之甚。我们所以确知原共十一开者,是因为伪蒋题记明言:“拟元人海棠十种”。这个“十”,作伪者却要顾及实况——因此“伪”迹中亦时有真实史料,并不是毫无用处可言。
册页的封、底两扇厚纸夹板还很完整,表面的古锦却已磨灭得几乎无多余迹了。题签一条,书云“异(半残)×(全字磨灭)神仙”,仙字下侧书“上品”二字。
第一开就是曹癠的题字,对开两扇,每扇一字,文曰“秋边”。引首钤有“竹居”阳文长方小印。落款以印代字,印有二方:一曰“曹癠之印”,白文;一曰“昂友”,朱文。
按癠字昂友,过去是不知道的,近年才发现了一部康熙写本江宁府志,有文载明字昂友(昂,古作砯,用经典关合)。画册上的印,第一次以实物证明了记载的可靠。
曹癠“秋边”二字写得虽不能算十分高明,却也有相当的气格,也接近曹寅的书法风调。“秋边”二字,是题所绘秋海棠的语意。(启功先生认为:“秋边”似乎中间迷失了两个字,全文应是四字,如“秋在篱边”之类。但今验原件,“秋边”对开页中折缝相连甚为完好,未经断落,可以无疑。故中间无法楔入其它字样。拙见附记于此,以备细究。)
此外的文字痕迹,即将蒋款除掉不论,尚应注意考察现存各幅画页上方的题诗。今录其全文如次:
袅袅复娟娟,依依剧可怜。
无风柔自舞,不绮淡尤鲜。
天气初闻雁,房栊晚弄弦。
芳尊与清簟,移向小栏边。
此诗后一行落款“世语”二字。有印一方。
幽姿宜放晚,未肯媚春容。
避暑深深碧,先谅浅浅红。
映苔滋玉露,倚石笑金风。
但是闲庭院,丰神自不同。
诗后有印三方。
秋英亦多种,冷艳汝无双。
谱牒通西府,风情寄北窗。
光交红叶砌,影乱锦鳞缸。
试向高林照,群真夜会幢。
诗后一行书云“世语书于秦淮蜗庐”。有印三方。
统观诸印,有“世语”“吴世语印(左旋)”等十分清晰。一印似“汝默”二字。则题者为吴世语,字汝默,时在南京,或即南京人氏。诗格清婉有致。书法也正是康熙时期的流行书风(赵、董为基的笔致),也很见工力。
凡是文字痕迹,当首先考究,已尽列如上。
然后再说画家是谁的事情。
从仅存的这四开看,伪款不论而外,绘者不著一字,只有印记。据此而考,可知即是陶柳村。各幅俱钤有“文度”印文,似是他的表字。“臣×”一印似是其名。其印因拙目审辨困难,惟见似“宏”或“宸”之形,若然则应名陶宏或陶宸。知其号“柳村”者,因有“柳村”印甚清。
按陶柳村,见于曹寅诗集中。今因研究之必需,亦备录涉柳村之各篇于下:
如《楝亭别集》卷三《题画》一条总题下,注云:
赤霞、柳村杂画花果虫豸,随画随题,笔不停辍,半饷得三十二首,聊资捧腹,不期肖形也。
按赤霞,姓朱,滁阳人,可能是明宗室,我在《新证》中有所考论。柳村,其同列也,身份不低矣。又如同卷一首云:
喜陶柳村《墙头菊诗》先成,和其字,兼促吹万作,二首。
由此可知陶柳村也能诗,不独工画也。按此二首七律,所用典故明切重阳,实际是为了自己的生辰而作(曹楝亭生于九月初七日),“自祝颓龄一举”之句双关菊能延龄之意,笔致巧而不纤,意致高绝。
又同卷:
戏题陶柳村扇
鲜红谁画剪春罗,
夜合花开贮锦窝。
不著寻常浪蜂蝶,
邮亭春水早凉多。
这些文献已充分说明柳村喜绘花卉,是格调不俗的。又如同卷:
柳村画荷花长幅,戏题三首
多生惯说如船藕,
泼墨惊掀闪电窗。
莫道词人无胆气,(太白句)
一枝一建蕊香幢。
花花相似叶相因,
数叶排花便失真。
若把凡花比君子,
“无穷荷叶”比何人?
遮风偃露三千盖,
做得鸳鸯梦也清。
个是吴侬识吴好,
莫愁湖畔石头城。
这三首诗风调超逸,是楝亭一贯的擅长之处。此卷似是水墨画,并不设色。又知柳村不独工小幅,也能作大卷。
至卷四,又有一首题曰《题柳村送别图》,其句云:
终年囊盭挈提轻,舟马长艰一日晴。
旧雨依稀留墨渖,残梧萧槭变商声。
江潮候雁乘时迓,栅鸭滩鹚结伴行。
白尽髭髯盽不得,濡毫空费故人情。
这首诗所咏的送别图,就是指曹楝亭将北上述职,陶柳村绘图赠别。诗中所称“旧雨”“故人”,皆指陶柳村。于此可见他们是多年交契,其地位是不一般的。(诗中“栅鸭”为楝亭自喻,与“滩鹚”成为对比,表达了他的一贯的想望脱却官身的心情。)
结合以上材料,我想试作几点推断:
第一,陶柳村似是江苏人,或即江宁人,久在曹家作西宾。我在别处说过,那时的“幕友”,不仅仅是“钱谷刑名”办公事的助手,还有很多琴师画客,即擅长书画、诗文、音乐、戏曲、棋艺……的文才之士。陶柳村是其中的一位老画师。从本件册页来看,他在曹寅故去之后,仍在曹府,成为世交,所以曹癠又为他所绘之册题字。
第二,此册之作,当在“康熙庚子”,即五十九年。因为蒋廷锡款虽是后加,但它的记年却要与册内其它年月痕迹吻合,这是不待赘言的。已然散佚的六开画页中,当另有纪载年月的地方,托伪者方能运用。故知此册作时,曹家还未遭巨变,那是康熙一朝的最末时期的遗迹了。
第三,这是真正的曹家旧物。小小的一册,时人所绘,当时毫无足珍之处可言,揣想雪芹可能见过,因为秋海棠在《红楼梦》中是大观园诸姊妹初结诗社的主题(海棠社所咏,雪芹不著“秋海棠”字样,但由“七节攒成雪满盆”一句,即可定为秋海棠,因为木本海棠是无“节”可言的,秋海棠则每叶一节,至为分明也。),十分重要。也许,雪芹的联想,与此册不无关系。诗中有“倚石”之语,亦见于《红楼》,蛛丝马迹,耐人寻味。
因此,我认为这件文物是目前新发现的仅存的曹家遗物,有助于研究雪芹的家世与文思,弥足珍贵。
末后,还应当说一说曹癠毕竟是雪芹之父之叔的问题。现时,有几种意见仍在争议,例如有的主张雪芹是曹颙“遗腹子”,有的认为即张云章贺曹寅得孙那首七律诗(见拙著《新证》所引)中的那个“孙”,——那就连“遗腹”也不必了,曹癠后来奏折中说嫂氏若幸而生男则“兄嗣有在”之语也莫名其妙了——总之,就只不承认是曹癠之所生。余按,若依拙见,雪芹本有话语“交代”清楚:《石头记》卷头,记下了无数的极其重要的事实,其中之一即“背父兄教育之恩”。雪芹自言,有父有兄,我们如何硬不承认?假使是“遗腹子”,焉得有父来施以教训?假使是颙之“遗腹子”,又何来此“兄”?也许有人强辩,说雪芹“父兄”云云是泛指辈数,可指同族。须知,雪芹若真是指称“同堂长辈”,他的大才,尽有文词变通,岂能滥下字眼?这种“强”词是异常无力的。雪芹幼时,有父有兄,而曹癠正是雪芹之父,——他在雍正二年生养雪芹以前,奏折中有“妻孥”之语,足见先已有子。桩桩处处,悉皆合符。本册页的出现,将寅——癠——癐祖孙三世的脉络联成一气,补足了空白,实为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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