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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曹家旗籍始末考

  曹雪芹本人是一个“旗奴”,这已祖辈相传了好几代了。他上辈的正式隶属是“正白旗满洲旗鼓佐领”之人,身份是“包衣”奴仆。

  这样,离开旗当然就无法了解与理解他的一切。“旗”是什么或怎么回事?这却是中国历史上的惟一的(清代特有的)一种军事编制,但实际包括政、户籍、经济、社会等等地位差别的综合体制(请参看〔附考〕所述梗概)。但又还有一个“内务府”,同样也需略加解说。

  简明而叙,就是满洲军兵编制,以旗帜为分组,最先只分左右两翼,后划为四旗,再后把原四旗(黄、白、红、蓝四色)叫做“整旗”(俗写“正旗”),义为纯色旗,又分出用异色镶边的四旗,则名为“镶旗”(俗书为“厢旗”)。是为“八旗”的定制。显而易见,正旗的资格比厢旗要早,位较尊。

  八旗之下,又分为满洲、蒙古、汉军三大旗别,此本民族被编入旗的分制,无待多言。实际共有24个分旗。满洲旗,地位最尊,旗内包衣,有满人,也有很多汉人,大多是“罪人”与其后代。汉军则是明军的降兵为主体的兵种,它与满洲旗内的“汉姓人”身份迥异。

  雪芹之家,正是满洲正白旗下的包衣“家奴”,但从清代中叶以后,人们对此多不复明了,遂误说曹家是“汉军”。

  再一个层次,就是八旗又分为“上三旗”与“下五旗”。“上”者,谓镶黄、正黄、正白三旗,“下”者,为此外之五旗。何以谓“上”?因这三旗归皇帝所直辖。上三旗下的包衣人,成立为一个独立的衙署,名为“内务府”,专司皇家一切财产、礼仪、生活诸事,由王爷级大臣领衔掌管。故此三旗又称“内三旗”。

  雪芹之家,就是隶属于内务府的包衣奴仆。

  这已清楚:假如他家不是正白旗,就不属上三旗,也就入不了内务府,入不了内务府,就无从有机缘在皇帝身旁当差,作“天子近臣”,也就更不会有特殊“发迹”的命运。

  可是,曹家入旗之始,却又不属正白旗下之人。

  这层转折,如不考察明白,也难理解他们一家人的遭遇与“际会”,幸运与祸源。

  且看他家几辈的“史迹”——从归旗的一代说起:

  (一)曹世选(又名锡远,又名宝),“令沈阳有声”,“因宦沈阳,遂家焉”(分见康熙《上元县志》、《江宁府志》)。他何时为官?官职究为何等?暂且慢表。

  (二)曹振彦(始见镌名于“辽阳二碑”,但于考其旗籍无大用处),惟《清太宗实录》卷十八云:“(天聪八年甲戌)墨尔根戴青贝勒多尔衮属下旗鼓牛录章京曹振彦,因有功加半个前程。”(墨尔根戴青,参看拙著《红楼梦新证》增订本。)正在这里,发现了问题——

  多尔衮,乃努尔哈赤所生“三幼子”之一,兄名阿济格(又作阿吉葛),弟名多铎。多铎才是正白旗旗主(房兆楹先生有专文考定,参看拙著《新证》第7章有所引述),而多尔衮实为镶白旗旗主。

  如此,曹振彦(雪芹高祖)本为镶白旗下包衣人无疑。

  那么,他家如何又有“福分”变成正白旗而得列入“上三旗”的呢?

  这事情恐怕要迟至顺治六年(1649)三月了。为何这样推断?试看历史的轨迹——

  (一)努尔哈赤首次入辽攻明,陷抚顺、铁岭时,应即曹世选被俘归旗之始,其时随战主将皆系其次子大贝勒代善(后为红旗旗主),而多尔衮(后为白旗旗主)彼时年少,尚未领兵出战。参以崇祯二年(天聪三年1629)入塞侵掠时丰润之曹被俘出关归旗时,系由关外族人引荐(即曹世选、振彦父子),然所隶是正红旗,而非白旗(又居抚顺),则可能彼时曹世选、振彦等曾隶红旗,并非自始即归白旗,亦未宜遽定。

  (二)至天聪四年,曹振彦之名见于辽阳二碑,其时不知旗分何属。至天聪八年,则隶“墨尔根戴青”贝勒多尔衮属下,始见《清太宗实录》所载(有人据天聪四年碑,说振彦彼时任“教官”,是个大笑话;碑文彼处实系“敖官”,乃另一人名)。

  (三)曹振彦、玺父子,随多尔衮、多铎两白旗兵征山西(平阳府反抗,大同叛);其时丰润族人曹继参等亦在征伐役中。是年,多铎因痘而亡,两白旗遂归多尔衮一人独掌。

  (四)但据学者研究(如房兆楹先生),初据官书,皆以为多尔衮乃正白旗主,其弟多铎(俗称“十王爷”者)方是镶白旗主。实则相反,多铎为正旗主,多尔衮为镶旗主——若如此,则曹振彦随多尔衮时实隶镶白旗而非正白旗。

  (五)多铎痘亡后,次年多尔衮亦下世,且旋即获罪削爵夺宗、抄家撤祀……又无子,一无所有了——此时正白旗方归顺治之太后执掌。此为正白旗归入“上三旗”之关键点。

  (六)考史,曹玺妻孙氏,此二年间年十八九岁,则曹玺之年龄应不甚相远,而康熙《江宁府志》说“世祖(顺治)拔入内廷二等侍卫”,正合。可知此即由太后属下而得用的新身份地位了。从此,曹家方得划入“上三旗”而进入内务府当差执事。

  这是曹家旗奴家世之中的一个重要的升迁变动,这也是他家以后的数十年历史升沉荣辱的真正枢纽。

  在此,还必须说明一点:那时(顺治六年)政府已明令:旗下奴隶皆许归隶满洲——抬高政治身份。为何如此?只因当时旗奴不堪其苦,已经“逃尽”!另一方面则又有明降将耿仲明等在“招诱”在逃的旗奴,于是离开奴隶无法“生活”的满洲官贵,大为恐慌,所以下令不但“减罪”(逃奴的惩治极严酷)以示“宽大”,一面许入满洲“高层”身份——可以公然借势压人了。

  这一切,都说明了曹家的非常特殊的家族历史命运,而时移世换,几百年之下我们想要真正了解与理解他们一家人的处境(包括物境、心境),实在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简言何能尽明委曲,而详叙又是多么麻烦累赘!

  诗曰:

  九王麾下骏蹄劳,豹尾銮仪意气高。

  莫说红旗初缧系,宫闱新掌白旌旄。

  〔附考〕

  研者或主曹之归旗,迟在沈阳陷落时被俘,则自始即归白旗属隶。但如此理解之思路是以曹世选为明吏之守沈阳者,其时早已“世居沈阳地方”(《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而康熙江宁志明记其“令沈阳有声”,在明之沈阳乃中卫之建置,非县也,哪有“令”官?(如谓系变词隐讳,则尽可有多种叙法,何以独用“令”字?此不可别解者。)拙见以为,努尔哈赤攻下辽、沈之后,迁都沈阳之前,明“卫”即撤,曾设临时地方行政官,“令”者指此。如系明官,康熙修志必避而不必书也。(可参看天聪四年辽阳碑上镌名者,即有“府吏”一项,可证彼时辽阳曾设地方府级行政衙署。凡此短时事态,官书皆不及备载,附说于此。)

  又或谓曹世选是沈阳中卫指挥。城陷时被执降清者。按,无论被俘或出降,中卫指挥乃一方要职,满洲庆功,必书其姓名(如某总兵降,某游击生擒,皆见纪名),此一重要战绩,岂有漏书之理?而史册绝不见曹世选(锡远、宝)之名字。以此推之,其“令沈阳有声”应是归旗以后之政声,修志者方敢着此一笔也。

  又,清入关“定鼎”之先,数次入塞,大肆屠掠,且曾近逼京师(战于德胜门、永定门外),京东自通州(包括今天津河西务)至永平,遭劫尤为酷烈,最残忍之入侵者为贝勒阿敏,屠永平、滦州,皆其纵兵为之。而大贝勒代善及其子岳托、萨哈眧,皆不以屠民为然,多曾谏言。而其时山海关守固不得入,满兵常由别口入塞,首冲即到遵化州(包括丰润皆属州辖)。如崇祯二年(天聪三年)皇太极亲率大军入侵,即代善为随役之主将,由洪山口入塞,即首克遵化。然后逼京城,下良乡,以至蓟州。明兵自山海关来,代善率左翼四旗破之。直至次年正月,明侍郎刘之纶率兵至遵化,双方剧战,刘死于围中。

  观此,确知丰润曹邦(曹端明之九世孙,相当于雪芹的高祖辈分)被俘,正在此次代善红旗属下所掠人口,故出关后(由曹世选、振彦等引荐),即归正红旗。按之史迹,无不合符。

  至于曹家后来重要姻亲李煦家,其父李士桢,则系崇祯十五年(清崇德六年1642)被俘,此次为阿济格率兵入塞,过京师一直南下,入山东,腊月,万人围昌邑,李士祯以男童被俘。李家遂为正白旗包衣,隶阿济格白旗旗下之故也——此则今世考李氏家世者所不能知,附说于此。盖考溯旗籍,内涵重要史实历程,如研者所叙:八旗制既定,努尔哈赤为总帅,并自领两黄旗,次子大贝勒代善领两红旗,第八子皇太极领镶白旗,长孙杜度领正白旗,侄阿敏领正蓝旗,第五子莽古尔泰领镶蓝旗。是则皇太极即汗位后,改领两黄旗,而将镶白旗交多尔衮。及杜度卒,正白旗归多铎。由此可知曹家旗籍,并非自始即隶正白旗,应先隶红旗,其后拨归镶白旗,当在多尔衮始领此旗之时(天聪七年);再后多铎痘亡,始拨入正白旗(顺治六年)。

  (一九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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