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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曹雪芹祖上被俘归旗史断

  此碑著录者题为《盬河城重修永宁庵碑序》。

  我最早知有此碑,是读《沈故》一书,事在1962年夏日。《沈故》卷端署“通州杨同桂伯馨辑”,辽海书社排印本,不著出版年月,我收之于北京老东安市场(今已无存)旧书市。其书颇为渊博,文亦简净,无近世俗笔陋气。其卷三叶十一有一则,题曰《永宁庵碑》,文云:

  铁岭城南三十里盬河堡永宁庵,有古碑一,系尼僧普会重修是庙者也。文甚鄙俗,不堪寓目。其纪元处但云“大金岁次乙丑”。据文内“不料戊午,三韩竟沉”之语,则此大金殆非完颜氏也。——完颜之世,历戊午者二,旬无兵革;惟国朝天命二戊午,克明抚顺等城。文殆指此。是崇德丙子未号“大清”以前国号原是“大金”也。

  今按,杨氏所见甚是,对于“大金”的史证不止此碑一事,史家每尝及之,然杨氏见解,应属见于文字之较早者。至于他所哂笑的那篇鄙俗以至“不堪寓目”的碑文,他却没有料想到却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清史大事文献,其难得可贵性可以说是别无同样性质的文字记录可寻,堪称独一无二。

  这块古碑在“文革”时遭劫打碎,埋入房基之下,已不可见。幸而友人李奉佐先生从《奉天通志》中发现它的原文“盬河有庵,名曰永宁。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土地虽硗,沙漠尤甚。不料戊午,三韩竟沉。景色萧条,丁壮凋零。极目千里,泪洒边庭。城池既覆,享祀蔑人。庵有遗迹,佛甚堪怜。暴而且露,沐雨栉风。冷落世界,寂寞乾坤……”

  以下仍为四言韵语,叙尼僧普会募化重修,工未竣而尼逝,幸又有其徒继志,庙得建成等。“索余于文,余亦难鸣将尔盛德,勒在碑亭。是为记。”文固“鄙俗”,亦有风趣,转能尽存真实。观其押韵,庚、青、真、文、东、元……皆在杂用中,似为南籍武员,笔墨未通。如“土地虽硗,沙漠尤甚”二句,竟谓莫嫌此处之未同膏腴肥沃之地,然与沙漠相比,则较胜多多矣——而词不能达意。

  其文词虽不高明,所纪事实情景却极关重要。戊午“三韩”之“沉”,究何指耶?试读《清太祖实录》,乃可恍然大悟而不禁惊呼:此乃天翻地覆之巨变,而实明、清易祚之第一大关纽也:

  戊午年五月戊子朔甲辰(按即十七日),上率诸臣统兵征明。丙午(十九日)进边,克抚安堡、花豹冲、三岔儿堡,——所克大小堡凡十一。丁未(二十日)招服崔三屯堡。其附近四堡之民招之不服,攻克之。大兵营于三岔儿堡,留六日,劳军行赏,均所俘获给之,俾先还。又进兵环抚安堡、花豹冲、三岔儿之境驻营,运其积粟,乙卯(二十九日)黎明大雾(中略)。运粮毕,军还。……

  以上一段引自故宫博物院排印本卷之五(其它旧实录稿本亦有影印版行,因不在手边,估计此处文字差异不会太大)。

  这是戊午(明万历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1618)努尔哈赤以倾国兵力围攻抚顺,招降了守将游击李永芳,取得所辖五百余城堡之后的一次重要军事行动。

  后金此年以“七大恨”之借口“告天”发誓征明,看准了以辽北地区的抚顺为突破点,因为由此北向可破开原、铁岭、广宁等北门重镇,向南又即直探沈阳、辽阳二卫——辽东之腹背俱在掌握之中矣。其谋略果然旗开得胜,步步畅通,明军则节节败退,以至全局覆没。努尔哈赤在抚顺得手之后,略事休整,就又出兵入边,向抚顺之北、铁岭之南、沈阳之东北这一地带侵扰破坏,虏掠人丁、食粮、财物。

  此役,遭劫者十六堡,有攻克,有招降,所过之处,城堡守御之具,尽行摧毁。在抚顺降后,立即役使四千人丁毁其城池;分配“行赏”的俘获人口多达三十万众!

  知此概略,就明白景色萧条,丁壮凋零,极目千里,泪洒边庭的实况何似了。

  而铁岭城南三十里的盬河堡,正是遭难十六堡中的一个重点戍守地。

  就在此处所辖境内,留下了曹雪芹上世的痕迹。

  由此古碑之证,确知当时辽北铁岭卫地区的人习惯以“三韩”为本地的变称。

  盬河·腰铺

  盬河,古时写作范河,从简的写法也作“凡河”。目今则称为“大盬河村”。在铁岭卫的南郊,距城三十里。

  在盬河的西南不远,约只十里以内,有一地名腰铺。

  盬河的陷于此次金兵(女真满洲军)之叛明入侵边墙以南由重修永宁庵碑记已然证实。盖金兵此次入边后,先渡柴河,直取抚安堡;随即渡盬河(柴河在铁岭之东北,北与辽河会。盬河横亘于铁岭之南境,于城西与辽河会),复取花豹冲、三岔儿堡,此堡已是抚顺境北最近之戍守点。

  然后则引兵向西、向北,将盬河南北诸堡尽皆攻克:计有李千户、催阵堡、河堡、腰堡、宋家泊堡、新台子……诸处。

  盬河堡由盬河得名(正如柴河之北亦有柴河堡),在铁岭卫城南三十里,向南渡盬河水,微偏西行不足十里,即抵腰堡。

  腰堡是盬河城的辖境,二堡同时为金兵所破,是为史实,无须再寻“旁证”。

  此腰堡,即是曹雪芹上世的关外祖居地。

  如何得知腰堡是雪芹祖地?考证理由与经过详在后文。如今且解“腰堡”含意。

  按腰堡,本作腰铺,亦有简写“腰卜”之例,谅系口语记音。

  铺,是古代地方官署交通规制中的一个“基层小站”,它够不上驿站。杨氏《沈故》卷三《驿站》条云:

  盛京(沈阳)驿站,属于兵部。东路三,曰噶布花林、沙儿浒、穆奇,以通兴京(赫图阿拉)。西路十二,(中略)以达山海关。南路八,(中略)以达高丽。北路三,曰懿路、高丽站、开原,以达吉林。惟折奏大事用之。州县文报,另设铺司递送。……

  按此所叙系清制,而铺司之名仍沿明语。

  是以“腰铺”一名,本指州县铺递小站;其后升为戍守点,乃改用“堡”字——堡、铺音同,非如今人误读为“保”也。

  然则腰铺之改为腰堡,其事当在何年?

  千户所——百户所

  欲知腰堡之建置,当先考盬河。盬河始建为千户所,事在明英宗正统四年(1439)。而腰堡者,乃此千户所所属的一处百户所,从知其始建所之年,或即同年,或在略后而绝不更晚。

  据李奉佐《曹雪芹祖籍铁岭考》(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所考,盬河之役,事在正统四年,其说最确。盖李著之第七章第六节中,引《明(英宗)实录》云:

  正统二年(1457)三月,辽东都司定辽前卫指挥佥事毕恭言五事:(中略)沈阳蒲河铺、铁岭盬河铺,处中空,宜设二千户所;将逐年发去新军,编立旗甲管领,——暂于都司城内卫分带管屯操,俟数足,于所设二千户所修筑城堡屯守。

  此一建议,果于正统四年(1459)实现。因《辽东志》与康熙《铁岭县志》俱有明文,谓盬河城建于四年。

  《辽东志》云:

  铁岭卫,正统四年又设中左所于城南三十里曰盬河。是知明代盬河铺于是年建城,其名应称铁岭卫中左(千户)所。

  康熙《铁岭县志》云:

  范河城:县城西南三十里,明正统间建,周围三里一百三十步,四门。

  此可证明(范)河千户所建年确切无疑。

  记清这个正统四年,——它是曹雪芹祖上自关内入辽的一个(如果不是惟一的)“定位时间”。

  再记清:从正统四年到戊午“三韩竟沉”,已历时(1459~1618)一百六十年——是为曹氏从明边守土之家沦为后金旗奴的重要历程和巨大变化。

  如何寻到曹雪芹关外祖地在腰堡?

  这一饶有意趣的史地研究考证,所历层次是多个的,运用的资料依据也是多样的。粗列如下——

  (甲)考知曹氏本支由明永乐间自江西南昌北迁丰润(今河北),居丰者兄弟二人。

  (乙)兄之后代至今仍居丰邑,弟之子孙则落户于辽东铁岭卫。

  (丙)丰润曹氏清初修纂族谱,对辽东一支“阙焉未修”深致憾意,而时至40年代,铁岭曹氏老人皆言祖上来自关内丰润,入辽即居铁岭,祖茔尚在“××屯”(此是当时追忆者失忆老人所言,只尚记得一个“屯”字),有墓碑,记其祖先为戍守武职。

  (丁)由引线索,发现腰堡曹氏,其祖坟在稍东之“范家屯”,与民国三十年顷(1941~1942)老人所言所记吻合。

  (戊)由此又得知盬河亦有曹姓居者,与腰堡者为同族分住腰堡之西,阿吉县乌巴海村亦有曹姓,尚能祖述上世为丰润人,能诵祖传春联起句“汉拜相、宋封王……”与丰润曹氏世传者全同;并言是内务府旗籍。

  (己)如此,乃与吾人以往所知所考之各层关系全合:雪芹关内祖居为丰润,关外祖地为铁岭(腰堡)。

  此次后金摧毁、劫掠的十六堡中,老弱命运是一个杀字,丁壮悉归俘虏,丁壮是俘去充当奴役苦差,分配与有战功的势家、将士,永世不得自由,此为当时后金的“习俗”,也是“制度”。“三韩竟沉”,“丁壮凋零”,极目萧条,边庭洒泪,即此情景的纪实了。

  十六堡中被俘丁壮,有一个名唤曹世选(其后内务府文档记汉名字音,以致辗转讹作“曹锡远”,盖满语Xi与Shi难分,而“选”字记音正是Xi-uan,锡远乃翻译人员的循音配字,非实而又变成“官文书”者也)。

  这个曹世选,就是雪芹的太高祖。

  曹世选,世居“三韩”盬河、腰堡一带,地处铁岭卫南郊三四十里之间。

  如何判知曹世选是此地居住人因而戊午“三韩”历劫而被俘成为旗奴的?后文自当论证,在此只先说明一点:

  曹世选是宋武惠王、枢密曹彬之裔,而迄今为止,确知由关内入辽的武惠之后的曹氏,只有一支,是从京东丰润而迁居铁岭卫的,别无第二家能与之并举(即皆有可能)者。

  何谓“三韩”

  一般史地常识,能知三韩指古代朝鲜半岛的马韩、辰韩、弁韩三族人,统谓之三韩。但在明、清时代,“三韩”却用以指称辽东,尤其是辽北地区。这已是一个地理名称,与族别无关了。

  上节正好引过《沈故》,记明沈阳北路三驿站为:懿路、高丽站、开原——以达吉林。沈阳东邻是抚顺,沈、抚之北即与铁岭接壤;懿路地跨沈、铁二卫(中以河横贯为界);再北的“高丽站”,就是铁岭之境了,而“高丽”“三韩”正即“二而一”的古史遗留也。

  原来,不但今铁岭原系由朝鲜境内之古铁岭迁址而来的,并且这里一度被高丽侵占,成为“三韩”之领地。“高丽站”之名,也就是由此而沿下来的俗称。学者还又考知,金代竟曾设过“三韩县”。

  因此,三韩已不仅是个地理泛名,也是一个行政建置专名。

  拙著《红楼梦新证》第七章,曾引录韩癛为曹寅(曹世选的曾孙)作寿序,即称寅为“三韩曹使君”——

  ……以余所见,三韩曹使君子清乃诚善读书者:其取之博,盖七略、四部、十二库,无不阅也……——《有怀堂文稿》卷六叶八题为《织造曹使君寿序》

  按韩癛,与曹寅同出徐乾学门下,为康熙三十年辛未科同年举人,又同在京师为官,同在韩之故乡苏州聚会,二人交契,可由韩赠曹寅多篇诗文而见之。(韩癛顺天乡试不为考官所赏,徐乾学乃于“落卷”中拔而荐于主考,竟中解元。纳兰成德亦本科同年同出徐门,后成进士。而寅恪于帝命,不令满洲近侍“夺占”汉人上进名位,遂不令会试。《红楼梦》第七十八回,雪芹原文云:宝玉虽不读书进取,但也不算玷辱了祖宗,贾门之数,祖宗各个如此,虽有深情举业的,也不曾发迹一个……即指曹寅事而言也。)韩癛恰好也是“诗酒放诞之人”,大与曹氏门风相契,他与寅交深,知其底细,故“三韩曹使君”之语,不同泛泛。可证曹寅自知上世为辽北籍之人。

  原来自古辽东地区就是一处多民族接邻以至杂居之地;处于边僻的则时时因羡辽东沃土而内窥乃至侵据,故其种种纷扰,史不绝书。大抵以“东夷”一名统称这些复杂的部族。最突出的辽东民族纠纷则可举汉末至魏晋时期,东北的玄菟、辽东二郡地皆为高句骊所占,以致中原不得不出师征讨,其大军往往是一万、二万,行动非同等闲。那些归附、败降、复叛……种种曲折不在本文详叙范围之内,可看《三国志·魏志·公孙度传》、同书《东夷高句骊传》《母丘俭传》等文自明。

  如今只说,因此之故,辽北地区每有此类以民族为县名的历史遗痕可见。如《(北)魏书·地形志》,载明:

  北平郡,秦置,领县二:朝鲜,二汉、晋属乐浪(郡)。后罢。延和元年徙朝鲜民于肥如,复置属焉。……

  按肥如,古地名,在今关内卢龙一带。据此可知金代曾于辽北(今铁岭城南)置挹娄(改懿路)、肃慎、三韩等县,其理亦大致可推矣。

  这就无怪乎永宁庵碑称“三韩竟沉”了,而且此又并非单文孤证,盖另有明万历四十二年所立之《盬河城重建永宁庵碑记》中亦有“三韩皘水之隈”(庵之所在,当盬河曲处)之语。

  乾隆帝的《三韩考》,说三韩应指“奉天东北”与吉林一带,而不言“奉天”的东南,此则大可注意。

  又如《山中见闻录》引蓟辽总督袁崇焕致后金汗王(皇太极)书,有云:“十年战斗,驱夷夏之人,肝脑涂地,三韩膏血,浸渍草野,惨极痛极!”书中另称朝鲜(指国名),则确知彼时“三韩”一名与国名无关,盖已专指辽北地区,即铁岭四周之境了。

  (附记:我在旧著中曾言“三韩”泛指满洲。李奉佐先生已指其不确。今当纠正。)

  “著籍襄平”有确解

  考察曹雪芹上世沦为满洲“包衣”旗奴的历史来由,过去不知道“三韩”一地竟是纲之网、衣之领。“三韩”既明,于是曹世选被俘之地、之年,皆可推定;这还不足为奇,奇的是:由此连他的祖上由何处而入辽的关内祖地,也一并得以考定了。

  (甲)何以知曹世选是铁岭城南十六堡陷金之役中的被俘者?因为曹世选(锡远)载入《八旗满洲氏族通谱》附录的“包衣”籍人中,凡“包衣”(满语“内仆”的汉字记音)都是早期攻占地方、劫掠人口的被俘者,只少数是罪家的犯人与其子弟、族人。

  (乙)何以知道被俘地是铁岭境内?因为康熙(六十年)唐开陶等纂修《上元县志》卷十六《人物》有曹玺传,文云:

  曹玺,字完璧,其先出自宋枢密武王彬后,著籍襄平。大父世选,令沈阳,有声……——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

  襄平,是秦、汉古地名,但清初人犹喜用之——用者所实指之地,则有二说:一谓铁岭,一谓现今之辽阳(辽阳本在辽河之北,有故城;今址乃东汉以后选址)。

  如金毓黻《东北文献拾零》卷四《郡邑山川类》,首条即《辽东城》,开头云:

  吴向之先生撰《东三省沿革表》,谓辽东城(汝昌按,即指辽阳)在大辽水(按即今辽河)之西岸。在今辽阳之西北,应入辽中县界。盖因《水经注》“大辽水经襄平故城西”一语而然。又《辽东志》、《读史方舆纪要》诸书,皆谓襄平在辽东郡西北,亦一证也。然……(按以下金氏表不同意此种考论,从略)。

  金先生在此弄混了二点:他竟以为襄平自古即与辽阳为一而不可分,复误认辽阳自古即是辽东郡之郡治。

  史实是:襄平是辽东郡的首县郡治,地在燕国长城之东端,即今铁岭之境;而古辽阳本在辽水之西北岸,与襄平全属两地;待到后汉,徙襄平于辽南之辽阳,因辽阳已作为辽东郡新治,故将“襄平”一名移借而来,于是始以今之辽阳为“襄平”,只因它是故郡治之地名,故用为新郡治的异称。后人不明其沿革迁动,遂多致混。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

  大辽水,经襄平故城,屈而西南流。

  按大辽水(今辽河)自塞外南下直流,至今铁岭城西,恰是“硬拐弯”折向西而再南流的准确点,丝毫无差,古今未易。而秦、汉之襄平县,就在此处(河水屈曲处之东岸)。

  再考《辽史·地理志》,则云:

  贵德州宁远军下节度,本汉襄平县地。汉公孙度所掳。(辽)太宗时察割,以所俘汉民置。……圣宗建贵德军,后更名。有沱河、大宝山。……

  按“沱河”无可考,显系“盬河”之讹字。大宝山即在今铁岭县东五十里之大甸子乡。其南即抚顺界。《辽史》复言:“贵德县,本汉襄平县。”是即说明贵德县即古襄平县治所在(加“地”字则表辖境矣,有别)。

  然后,证以乾隆元年之《盛京通志》,其《铁岭城内古迹》卷内,载云:

  贵德县,本汉襄平县。渤海为崇山县。

  辽置贵德州附郭县(按即州治)。金因之。元废。有范河……

  由此互证确知,沱、范、汎实指一水,即铁岭城南三十里之大河村,即古之“襄平县故城”无疑了。

  如此,曹世选之“著籍襄平”,恰恰又与三韩(右为‘卜’)水相吻合——然则,十五堡陷金,“三韩竟沉”的“丁壮凋零”之巨变,也就正是他被俘沦为满洲“包衣”旗奴之日了。

  那么,乾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说他“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份无考”,又怎么讲呢?

  这都已不成问题——乾隆《盛京通志》记的正是“沈阳地方”范围的事,它把铁岭古迹归属在此,道理还待再讲吗?盬河村有金代经幢,内称“沈州”,也同为一证(清以沈阳为“盛京”)。

  “来归年份无考”者,讳言铁岭之役屠戮、劫掠之惨冠于辽左也。此皆政治语言,治史者岂有不明者乎。

  以上凭的是史籍记载,言则有据,义无乖舛,诸文辐辏,证明曹世选被俘应在后金天命三年诱降抚顺城、随即北向。窥铁岭卫重镇,十五堡之役是个“试探”“演习”性行动——次年即正式攻陷它了,是故曹世选之落难,必不出此两年之间。

  事情还有奇趣:经过访查踏勘,果然在盬河辖境找到了曹家的祖居地,即盬河城稍西南的腰铺(堡)。

  今河北(京东)丰县曹佐华者,1941年、1942年时在抚顺工作,因家人患病结识曹姓中医(名字因曹佐华九十三岁追忆时已不敢确言,一度云名“仲飞”,后又云仲飞或许是另一军职人,非中医之名),得知佐华是丰润人,并有族谱,大喜,因其籍为铁岭,祖辈代代传述,系关内丰润“老家”。此后佐华亲到医师家,所住是铁岭城内西街路南第一条胡同内,会见同族七十岁以上老人三位,所言一致,上世来自丰润,祖坟在“××屯”(93岁佐华回忆时只能记有一“屯”字了),原有碑(后被水冲墓坠入河中),碑文叙祖宗是戍守武职。

  今经实地考察,城西街此胡同确有一户为中医曹姓,原住南郊腰堡(俗名“乱石山”),祖坟在稍东的范家屯。

  这几个关键点,与曹佐华老人的回忆完全吻合,堪称奇迹。

  尤有进者,此腰堡曹氏自言,《红楼梦》本名《石头记》,作者雪芹,“就是我们腰堡人”。

  以上事实,分见《曹雪芹祖籍在丰润》(天津人民出版社)、《曹雪芹祖籍铁岭考》(春风文艺出版社)。

  腰堡地方虽小,却也不是“名不见经传”。在康熙(十六年)《铁岭县志》中就有记载。其《庄屯》一目所载在城西南者即云:

  腰铺里,距城四十里,民人。

  在《屯堡附》目中又有一条云:

  腰铺城,城西南四十五里,周围一里,南一门。

  这就很分明,此地一,却分两部分:城是堡城驻守点,而稍北之郊区,则称“腰铺里”以别之。城是个小百户城,与前引盬河城的四门的规制相比,可说是最“基层”的小城了。

  现今腰堡居民曹百印,向调研学者李奉佐述说几个要点——

  一、自有腰堡,就有我们老曹家来住。

  二、最早只三户:曹家、崔家、赵家。

  三、自关内迁来就住这里,世世代代,已不知多少辈了。

  四、附近村之曹家,皆同祖一支传下来的;范家屯的是一家。

  五、我们是民人(此语因清代旗、民分居,禁止通宗混乱旗、民之严限)。

  此最可注意者是:所谓自从有腰堡,即有曹家,是说自腰堡建置百户所、修城池,曹家就来此了,证以同村崔鼎忱谓:他们初来此之时,“百八十里”内没有人家——是荒凉一片空土,此可互证早先情况。

  老居民祖辈相传的口碑,都有基本事实,可补书册文字之不备。据《明实录》洪武十六年将铁岭移至今址设卫,越数年至永乐元年修筑卫城。而本卫辖地最南端的懿路,则康熙《县志》载明是永乐五年修城。

  然后,此先修之二城间,明城有二,即盬河与腰铺;前者修城于正统四年,后者修城应在略晚之同时期,已见上文所述。

  那么可以推知:曹家(即世选之祖上)来腰堡任守职,必在此际,可以无疑。

  复次,曹百印明言“自关内迁来居腰堡”之语同样具有考史依据的价值。

  现在该问的是:这世户曹姓,是从关内何地迁来此处边庭旷土的呢?

  答案明确:来自京东丰润(今河北,自金代割玉田之永济务设丰闰县,后改“润”字)。何以知之?证据有多端,最要者有四:

  一、据1992年93岁之丰润曹佐华追忆,他于1941至1942年在抚顺做矿务工作时,因家人患病结识中医师曹先生一事(见上文)。

  二、《皘阳[丰润之别称]曹氏族谱》与江西武阳曹氏宗谱皆有明文,记载永乐间武阳兄弟二人北迁京东,兄卜居丰邑不再移地,而弟则又出关卜居辽东之铁岭卫。

  三、丰润曹与武阳曹皆不载关外一支详情,而武阳至明末又有数人“客辽左”。

  四、武阳曹系宋武惠王曹彬第三子玮之后代,而清初诗文大家施闰章为丰润曹士直(与世选为同辈)作墓志铭,确言为宋武穆公之后(曹玮谥武穆)。而古燕(丰润)袁硍为曹寅题《楝亭图》之《满江红》(和纳兰成德原韵)首句即云:“惠、穆流徽,朝野重、芳名循誉。”

  是知同为武穆后裔之北地曹姓,至今只有丰、铁二地之曹氏,此外绝无可考之任何线索或痕迹。

  五、曹寅《楝亭诗集》中多次称丰润族兄为“骨肉”,且以“雁行”“连枝”“吾宗”等词为句。尤侗之《松茨诗稿序》亦明言他们是兄弟,乃丰润人。凡此具见拙著《红楼梦新证》所引录考论,毋庸一一复述。

  [附记]

  后金天命三年五月破明铁岭卫城南十五堡之役,主将何人?今粗检《清史稿》卷二百二十五·列传十二,其额亦都传内云:“天命建元,置五大臣,以命额亦都……二年,命偕安费扬古攻明马根单、花豹冲、三岔儿诸堡,皆克之。”按“二年”系误植,当作“三年”。安费扬古传亦云:“三年四月,太祖取抚顺……明总兵张承眪赴援,分为三营,安费扬古击其左营,大破之——遂乘胜取三岔儿诸堡。”皆相合,查额亦都,满洲镶黄旗;安费扬古,满洲镶蓝旗。未有正白旗兵力之明文。而曹世选所隶乃正白旗。李奉佐先生则举铁岭东南有黄旗寨、白旗寨之地名,表明当时亦有白旗军将。此点俟详考。

  少时南开中学同窗友黄裳(本姓容)藏康熙刻《百名家词钞》残本,其总目列有:“东白堂词,三韩佟世南、梅岑。”按佟氏本汉人,居佟佳江(今辽北昌图境),后居开原,又以贸易迁抚顺,其署“三韩”,亦辽北地区,与辽南无涉。此种用法,可作参考佐证。曹寅词亦在此中,列为“荔轩词,长白曹寅子清”。署“长白”,则与施愚山先生全集卷端同。

  曹寅乃世选之曾孙,雪芹之祖父。其籍铁岭,又入满洲旗,故时以“长白”代之。《百名家词钞》列《饮水词》,即署“长白纳兰成德”。

  近年有考曹氏祖籍为辽阳者,其证有四:曰辽阳碑记,曰“著籍襄平”即辽阳古称,曰《五庆堂曹氏宗谱》,曰方志载曹振彦为“辽阳贡士”,或“辽阳人”(此见拙著《新证》所引)。因此四者遂谓雪芹祖籍辽阳“万世不可移”之“定论”。殊不知,(1)辽阳《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阴列有曹振彦之名字,只系立碑赞助人员,其列名数十人中有多人皆是铁岭籍而非辽阳人,镌名与原籍无涉。(2)“著籍襄平”已如上文所叙,襄平本指铁岭,原非只有今辽阳可称此名。如铁岭望族李锴,即自署“襄平后”,可为力证。(3)“辽阳贡生”等文,系振彦之学籍,当时名曰“辽学”,实设于关内永平府,辖辽东多处州县之学,振彦因出任地方官,必报学籍,乃官制之规定也,亦与原籍不相干。(4)《五庆》曹谱乃沈阳曹氏谱,更与辽阳非一。凡此四证,悉无实义可言,盖出于附会之辞耳。拙著《新证》旧版,如谓“韩”为“满洲之泛称”,如以辽阳俘虏为第二章第二节之标题,皆五十年前不学之妄说,贻误后人,今当自纠。治学原非易事,不仅读书能力之高下高狭攸系,尤在澄怀求实,勿为私意所侵扰。盖一有私意,即不顾真实,循一己之浅见而处处曲为之说,遂难自拔矣。书此自警。

  至于《大金喇嘛法师宝记》一碑,余最早读日人稻叶君山《清朝圣史》时知之,他于序文中记叙访古诸事,并及铁岭李成梁之看花楼。辽阳此碑,当时严寒碑面结冰,以火炙洗,方得墨拓一本,情景宛然可思。按此碑之立,用意在招降祖大寿,祖与袁崇焕为努尔哈赤之大患,辽西之于城,百计不可下。袁以反间计被害,明廷自杀之,只余祖一人坚守不渝;而喇嘛则往来于袁、祖与金人之间者也,故尊喇嘛、镌明将之降金者以示祖也。又有人误看到名中“敖官”之人名以为“教官”,遂谓曹振彦(雪芹高祖)列名碑上,乃“红衣大炮之教官”云云。敖、文官之前列有“才官”,皆人名,敖于汉、蒙人名中皆可见,清初即有“敖汉”。考史而不知深察事实,只在一二误认之字面上大肆穿凿附会,必致去真日远,臆议横生,可以引为炯鉴者矣。

  “补记”

  腰堡出土了乾隆元年重修关圣庙的碑记,石刻完好,末幅有“昔时之古迹”而后“历兵火”的记载。此亦即暗指盬河碑“不料戊午,三韩竟沉”的巨变,正可互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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