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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丰润曹氏家族》序

  一

  中华文化大领域中,有一项分目,可以称之为“氏族文化”。晋代的王谢风流,北朝的崔卢声望,诗文称道,人所共闻。如果对这一类文化缺乏研究评述,那必然造成全面认识中华大文化的一种空白或阙漏。对于曹氏这一宗族,综览史迹,文武相兼,业绩丰盛,书不胜书,应有大手笔予以记叙介绍。我曾撰有《从“三曹”到雪芹》一文(载于《燕京学报》第二期),副题即标为“中国氏族文化初议”。或可视为一种尝试。不过那只限于文学史的主脉而难以备及其它。

  有趣的是,雪芹著书,自己在开卷之后即特意标出“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这一大“标目”。乍看似是泛笔,实则正指曹氏宗族,内容包括了文武两面,——诗礼簪缨均有大量具体史实可稽。而曹彬主持修十八帙宗谱,江南池州知军事(官)樊若水为之作序赞,正就特笔书明“诗礼传家”、“簪缨继美”这个氏族特点——其详可看拙文《释“诗礼簪缨之族”》(载《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5期)。

  从曹氏全史而观,其历代迁徙路线分明。魏晋唐宋,流转多方,从元代以后,一支卜居河北丰润,居处生息,繁衍发皇,为时最为长久,诞才也最为众多,成为这一氏族在文化方面表现最为出色的一个时期与地区。因此,丰润曹氏——包括后来又分支出关定居辽东铁岭的雪芹上世(最近李奉佐先生新著《曹雪芹祖籍铁岭考》(春风出版社),从史地众多方面做出了详明确凿的考订,证明了雪芹上世丰润曹氏一支分出关外的;而且根据《曹雪芹祖籍在丰润》书内所载93岁老人曹佐华的回忆记录,考明了铁岭分支的卜居地点是腰堡(铁岭以南40华里,略偏西),其老坟在范家屯。范家屯为乡,腰堡今为村,属“小西山”麓,即屯之境内。老人记忆的铁岭城内西街曹氏后人住处等细节,亦完全吻合。李先生新著学术价值甚高,从他的多方论证看,“辽阳说”根本不能成立。),具有明清两代历时数百年之久的突出代表性。

  对此,过去的文史界与丰润本地的人士,恐怕都认识不足,重视不够,很少过问。自从1992年,丰润人民政协文史委员会开始了这个主题的探讨工作,而且做出了可观的成绩,令人欣喜。他们出版了专辑《曹雪芹祖籍在丰润》,很受好评。更可喜者,他们不自满足,再接再厉,如今撰成了这部新书,观其内容,较前更为丰富,论证益见肯洽,堪称佳构。

  这部书以六大部分合为一个整体,翔实细致地综述了丰润曹家的远源与近况,堪称脉络分明,阶段清晰。各部分之撰写都是认真下了功夫,不是草率落笔的,因此质量甚高。其间还涉及若干疑难(如空白、纷歧……)问题的考辨内容,水平尤其令人瞩目,具有学术研究的重要价值,我读了十分高兴,从中得到启发或印证。(引用文献忠实与否,也是治学一大问题,亦须提防受骗。今举一例:“辽阳说”者引录的《大金喇嘛法师宝记》碑文,出现了“教官”之目,而曹振彦名列其下——害得不少人去考证“教官”是何官职,其说不一。谁知李先生揭示,此亦大有疑点。盖我让儿子建临一核此碑拓本,果然并无“教官”可言,原来曹振彦名列“皇上侍臣”项下,此项下之第四行第九名次。此行开头的人名是“偏姑、敖官……”

  “敖官”是人名,与稍前的“才官”同例。然而“辽阳说”著作中摆给人们的却一点也不忠实:连“皇上侍臣”这等顶格镌刻的字样也“消灭”了,“偏姑”等许多人不见了。后面列名的“木青”(青字模糊,暂定)“千棈”却被写成为“千总”两个字。

  如此荒唐的文献辑录,实所罕见——也就可以对比本书的品格了,故借此机会一为表出之。此岂细故小事一段乎?

  现在事实已然清楚:此碑乃努尔哈赤定都辽阳之初时命建而实际是皇太极即位四年(已迁都沈阳)时追建之碑记,是时曹振彦是皇太极的“侍臣”(可能是侍卫或包衣),身在沈阳“伴驾”,——这与“祖籍辽阳”可谓风马牛,“辽阳说”的这一“主证”全是虚言假相。他们把“敖官”说成“教官”,是什么“红衣大炮”部队的教官,改变了曹振彦的身份,并用以反对和否定丰润的曹氏关内本籍的史实。其手段实可令人骇愕。)即单就征引书籍文献而言,我看本书是忠实令人放心的。

  至于书末,董宝莹先生的一篇《冯其庸先生:迟复为歉》(代后记),也写得精彩,大大值得一读。

  此书之问世,将为中华氏族文化工作提供一个初步但是有益的起步与启发,不但是对于一乡一地的巨大贡献,从政协文史工作而言,从全国学术界而言,也是一项值得重视的贡献。

  承嘱制序,喜书数言,未能尽其全美,聊资引玉可也。

  周汝昌

  丁丑七夕后

  二

  本书的出版,值得地方志、文史文化各界给以重视,我已撰一小序,略申拙见。今因学术研究的迅速发展,感到有必要从另一角度再为本书的意义增加一补充说明,遂作此续篇,以备学者参阅与评正。

  如今的河北与辽宁二省,通称关内关外,似为山海榆关所分断,实则古时原是一地——辽东地区本为燕国的一部分,及秦灭燕,增筑长城,也还是由西向东,直抵襄平,即今之辽北地区(见《史记·匈奴传》)。是后两汉在辽东置郡。元代始置辽阳行省,大略相当于明代的辽东都司地域。而直到明代,蓟(燕)、辽二地却仍然是一个地理行政整体概念,实由蓟辽总兵总督统辖,并不曾分离。

  必须明了这一史地渊源,方能了解关内丰润曹氏与关外铁岭曹氏的分迁与往来的亲切关系。然而后世之人,包括某些“曹学”研者,早已茫然莫晓了。

  根据李奉佐先生提供的最新研究成果,得知史册明确记载以下各点:

  (一)距曹氏出关最早居地腰堡、范家屯稍北(不过八里之间)的盬河(范河),亦有曹家分住同族,其老人还能口述“汉拜相,宋封王”的家史,而这正是丰润历代祖传的春联词句。

  (二)据《明实录》,古盬河为千户所城,始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如此可知腰堡成为百户所(亦筑城守卫),当相继在次(此点李先生已同意)。由此可推,曹端广入辽卜居铁岭城南腰堡,当在正统四年稍后。

  (三)盬河筑城之事,适为(爵封丰润伯)曹义由京东(三代世居遵化丰润境,境内有其封地,见《丰润县志》)出任辽东副总兵之时,盬河一带加强军卫,是他的新莅任新措置,我曾推断曹端广出关是随曹义而往,为其部下,方卜居于铁岭腰堡,恰相吻合。

  (四)李先生又查明其时正有一左参将名曹广,本籍“京卫人”。而京卫实指燕山左卫,即丰润地方。故我提出,此曹广亦即曹端广,实为同一人,不过单名双名之不同使用而已(其原因,或至关外时报姓名简略个“端”字,或本来即名曹广,“端”字乃后裔修家谱所加“排行世次”的“整齐规范”字样,并非皆属实用之命名)。

  拙见以为,丰润曹族祖辈相传,其铁岭一支先祖所以出关,两说并存:一谓商贾,一谓戍守。按此二说并不构成矛盾。如李国瀚之父李学,即初商后军(见《清史稿》),此类史例甚多。历史经过总是十分复杂曲折而非如后人所想是单一的历程。曹端广初时入辽,从事商贾,商贾就不同于“坐地”,而总是关内外两地往来,那时还不是“卜居”“占籍”。直到正统四年略后,他才改投军务,随新任辽东总兵曹义到辽北铁岭担任百户所的武职。这一点可由盬河城(千户所)筑于四年判知,不会有误。

  此点至关重要,因为这一最新考定,表明曹端广自永乐二年(1404)到正统四年(1439),至少在丰润已定居了35··年之久。是故辽北曹族老人仍以丰润为原籍,至此一清二楚了。(《皘阳曹氏族谱》言端明、端广二人一卜居丰润,一卜居铁岭,于是有人遂执此以谓端广只是“经过”丰润,并未居住,不是本籍……云云。他们不知皘谱是数百年后的追述“排句”法,便误认为两个“卜居”是同一时间的事情。如此,考史论事,可谓简单化之极致了,就很难再从治学的观念来包括它了。

  按曹义生于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永乐四年(1406)已袭父职为燕山左卫指挥佥事。时年17岁。至正统元年(1436)充辽东副总兵;越一载,正统三年即任正总兵,时年49岁。其最晚之亲与寇战,在景泰二年(1451),年已62岁。

  曹端广正是曹义同世人,年龄相仿,当略小于曹义,其随曹义出关任职,应在四十几岁,正是成熟任事的年龄。)

  学术研究不断发展,我与李先生在丁丑一年中通信互相讨论、切磋、启发、印证,已不计其多少次,我们二人“对了把子”,不断引出新情况、新理解、新史迹……以上所述,主要归功于他的鼎力覃研。我觉得既承本书引及了李先生和我的若干见解,故应也将我们的最新收获补叙在此。这于文史学术,或许不无意义。

  周汝昌 追记

  丁丑腊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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