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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辽东五庆堂曹氏族谱的十点问题

  曹雪芹祖籍何在?本无明确文献可据,所以需要考证推求。考证的一个路数当然是要看雪芹祖父曹寅以及更上世先人所报的籍贯,但是遍查诸般记载,其说法错杂纷纭,各有不同,若欲审辨是非先后,仍然需要综合研考,而无法执一以为定论。另一个方法,就是发掘出一部族谱,内中载明了来龙去脉——就不再劳烦考证,只要直截了当,一加引用,也就行了。

  目下,雪芹祖籍,尚存二说:一曰丰润,一曰辽阳。二说理据,前者是由考证获得结论,后者是以引用族谱为最主要的方法,这谱便是辽阳五庆堂的曹氏谱。

  此谱既是一说的主要依据,故对此谱的情况宜加审察,方能判知所以依据者是否可信,有无问题。不然的话,依据便有“筑室沙上”之危、认妄为真之患了。

  本人就一己的浅见,提出该谱存在的几点问题,希望学术界以资参考,明辨是非真妄。

  “第一点”此谱出现两部,我皆曾寓目。第一部先出者,我是在纪念雪芹逝世200周年展览会筹备处——故宫东华门内文华殿见到的。其时主持者有邵荃麟、阿英等文化部负责人。我当时被邀去开会。时间集中在1962、1963年间。一次就是为了看这部“五庆”谱。

  我印象十分清楚:此部族谱中,翻到我们的主题部分,即曹寅这一支系的先后世代的记载,单单这两三页的用纸、墨色、笔迹,都是与全谱通体所有纸、墨、笔迥然不同的。明显是另一手另一时所抄写的痕迹。

  我当场提出质疑:以上现象缘由何在?须从细研究,再定其价值。

  隔了若干时候听说“五庆”又出现了一部,通体纸、墨、笔全然一致,十分清整。有人对我说:“后出的这是原本,你先见的那是后抄副本。”

  我当时轻信了,并且在《红楼梦新证》增订版中还表示“所疑略释”,云云。可是又过了些时,这才有人又点醒我:先见的是原本,后出的是重录本,所以纸墨一色了。后来历史博物馆两位同志持此“一色”本来,我也目见了。此本到日本展出过,而先出的一部却再无踪影。此“一色”本即是影印流传的那一部。

  对此,我的“所疑略释”遂又须重新发问:即使如某人所说,我先见的倒是后录副本,那么事情更怪了?录副之人为何将此一“部分”遗下不录,而然后才又用另纸、另墨、另笔“配抄”而“补夹”进去呢?

  这里必有重要缘故吧!尚需解答。

  如果根本就是原本里的夹配页,那就更为可疑。不管怎么解释,此乃一大关键问题。

  “第二点”“夹配”进谱的这一部分的人名,恰恰与官书《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所载曹氏的几个世次人位全然不差,一个不少,一个也不多。

  这就奇了!

  因为,我们明白:官书《通谱》的体例,只是收载有官职的人名,它不是“家谱”。若在家谱,则大大不然,比如后来考知的很多人,单是曹宣(荃)即有四子,家谱焉能不予备载?都往哪儿去了呢?

  “第三点”如上所述,我们早已考知,档案分明,曹寅身后只有一子曹颙,颙卒,康熙帝特命以宣子癠为过继承嗣人。大家皆知,任何家谱,对出继入继的关系是最为重视的,一概记载分明。可是“五庆”谱却说:曹寅“生”二子,长颙次癠!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四点”凡家谱族谱,所生男子女子,一律并载,乃是通例,生女所嫁姓氏门第,亦必不遗,显贵者更是大书特表,与碑版文字正无二致。然而“五庆”谱中这一部分,曹寅一姊二女,嫁于高官皇族(姊丈傅鼐,长婿平郡王纳尔苏,次婿亦为某王),竟无一字见载。此又何耶?实难索解。

  “第五点”如上所述,族谱而不载贵盛姻亲姓氏,已奇。更奇者,亦不载男子婚配,亦不载生卒年纪。此皆大悖谱例,姑不多论。但在曹寅名下,竟书“字楝亭”。我们确知,寅字子清,取议于《尚书》(见拙著《新证》),其早年之自号曰荔轩。及出任江南,继父职为江宁织造,因念亡父,始改号楝亭(而荔轩一号渐废)。岂有“名寅而字楝亭”之理?

  这就表明,此谱编者的历史知识、文化水平,都极有限,是个半通之人。连字与号都分不清,都不可为据,那别的就都可靠可信了吗?

  “第六点”曹寅上世出自宋初开国元勋枢密武惠王曹彬,各种文献纪载一致,也早见之于拙著所引与后来发现的江宁、上元等康熙年代志书。然而“五庆”谱之序者曹士琦,明言他家这一族是“自元以前无所考”,他的始祖不是宋代曹彬,而是自元入明的曹良臣。

  我们不禁要问:元以前无考之曹谱,何以收入了宋代史迹斑斑的曹彬之后代曹寅这个支系?

  这一点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七点”“五庆”谱中,明列始祖良臣下,所生三子:泰、义、俊。然而,官书史传,明载良臣实只一子曹泰,并无义、俊二人。

  这又是怎么一个奥妙呢?难道史书所据的碑版、家状、传记等原始资料连几个儿子的事都弄出笑话吗?古今有此事例否?

  “第八点”更奇的是,堂名“五庆”,取于五子之义甚明,此五子者,见于谱中所列十七世的惠庆、溥庆、荣庆、积庆、裕庆,取名以“庆”为排行,是谱中第二世曹俊之十四代孙。以此推及他们的上世,则曹俊已先有五子之庆了,此五子则列名为:升、仁、礼、智、信。这就也太怪了:仁、义、礼、智、信,是中华传统的道德纲常,妇孺皆晓,从无异说;如今这族曹氏人家,兄弟“三”人,老二名曹义,老三生了五子,取名要和他们的“二伯父”的“义”字共同排成“五常”。在明代文风很盛的时候,这如果是真的,岂不早为世人指为“不伦”“悖伦”了?

  这种情形令人也感到难以理解。

  “第九点”依此谱所列,曹俊二世,其子曹智三世,智公之下,四世、五世、六世、七世、八世——这五世一字皆无,全部空白,而于第九世上,突然接上了“锡远——振彦——玺——寅……”这一串人名了。

  天下之谱,可有五世约一百年间的一切人名事迹一无所知,而能确定这儿忽然又接出一支真名实姓的“后代子孙”来吗?这五世空白所因何故?突接九世曹锡远,何所根据?谱中并无交代。

  我于初见“五庆”原本时(即文华殿所见本),即对此点也表示了不解,认为可疑。

  “第十点”“五庆”谱末,单单收记了曹寅这一支系的荣耀恩宠的事例。但稍一审看,便知它与当时最易得的几样书籍里所列的一模一样,一项也不曾多出来——比如家藏的,不为世知的荣耀恩赐事物,就连我们早已考知的各种御书、御诗、御扇、御赐匾(萱瑞堂)等等,它竟一无所载。

  我们皆知,旧时无论何种书册,凡皇帝的宠赐,都要大书特书,煌煌然列于卷首,而且收载惟恐不尽,也会包括外人无从尽知的赐赏。在清代将这一项却列在卷“末”的事例,向所未见。

  对此,又应如何解说?

  以上十点,就是我对此谱中有关部分不太理解的要点所在。

  然后,我们再就一点现象来分析事情的可异。

  考“五庆”谱曹士琦序,作于顺治十八年重修时,其时最多只能赶及锡远——振彦——玺或玺之幼子辈,今收及曹寅以下之事,必为再次重修增入的了;然而通观全谱,再无二次重修的交代与其他形式的说明,那么,寅之后的颙,癠,以至“颙子”天佑,又是谁收入的呢?

  我又曾细检此谱,竟然发现了一处纪年为“同治十三年”的文字,这又是一大奇怪现象。由此可知,至少已有一个晚至同治十三年以后的某次非正式增添的内容的经过,已然无疑。

  那么,再看所增这部分人名世次悉不出《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再看卷后所列荣耀总不出《熙朝雅颂集》一类世间流行易知之书中所叙,再看“字楝亭”“生二子”颙癠……于是一个合理的推断便展现在我们面前:曹智之下,空白五世,突接上去的这一支系(即雪芹上世一支),就是同治十三年或更后的某人将《通谱》中这一支夹配入谱的。

  若有人质疑:这样的夹配塞入,等于强拉硬扯了,有此等情理吗?我即谨答曰:有一家考雪芹家世的,著书立说时,已然明白宣示于世人,说该谱的始祖不是曹良臣——是修谱者强拉进去的(是否只此一种理路?有无另外可能,即据史,良臣与独子泰,都是此谱真祖,而义、俊二系反是“拉进”去的?因非我此文之范围,不更广涉了。)。那么,我就要问:一部族谱,连始祖都可以强拉冒充,那再拉来一支江宁织造世家享名的一串父子祖孙,又有何“不可”,又有甚稀奇呢?

  对于该谱本身的问题,毕竟应如何看待析论,完全不属于我的研究目标与范围,我所论析的只在雪芹上世这一支的事情,这一点在此声明,毋庸枝蔓缠夹。我举上述十点,只为说明:有人以此谱为主要理据,断言雪芹祖上即是此谱中人,因而祖籍除了是在辽阳,不能在别地——这样的研究方法与判决态度,是否符合科学精神学术准则,应请学术界公议。

  事实上,曹寅上世报过或被记为“辽阳人”(俱见《新证》引过),而又报过或记成“沈阳县人”,这本身就说明此皆归旗之汉人随后金旗主由东北方逐步南下,以至迁“都”于辽阳与再迁沈阳的历史遗痕,因为,辽、沈相距非远,若其“祖籍”真是“辽阳”,仅仅短期内即近迁于沈阳的,他们会又报籍贯为“世居沈阳”、“沈阳县人”吗?即此已经显然可见:无论沈阳还是辽阳,皆其随宦地而以为之的寄籍之词,本非真正祖籍。其真祖籍何在?自须参互“五庆”一类以外的书册文字而别求真相了(雪芹上世,到底籍贯何处?姑以辽东地区这一历史阶段而言,也不一定即是辽阳。曹家上世所报籍贯,种种不一,可阅拙著《新证》所引,或则避讳旗汉的政治麻烦,或则用古语故作混含(如“辽东”“襄平”“三韩”……皆是其例),或则归旗之后随宦地而屡迁。曹寅诗集题“千山”,乃是他身后门人等为之编刊时所题,亦不必深究。最重要的是《白山词介》,明言寅为“沈阳县人”。在明清交替易代的特殊时期,沈阳曾一度设县,故志书又称寅之曾祖曹宝“令沈阳有声”。锡远、世选、宝,实为一人,而先后三易其名,今人不解,以为奇异,其实这也正是那一特殊时期汉人归旗的各种曲折复杂的政治军事经历的原因,使之不得不多次改易名字。“沈阳县人”,“令沈阳有声”,加上官书中又载曹锡远“世居沈阳地方”,这三条合在一起,历史真相已明其大半了——那就是因职任迁至沈阳,即又报沈阳为原籍,总是讳避归旗以前的大有关系的历史经过。即此可证,他们也被记载为“满洲人”“奉天人”,皆此一理。据此,若仅就彼一时期而言事,岂不也可以说是沈阳祖籍了?再,主丰润说者早亦承认辽阳,但系历史时期先后之分,本不抵触。然主辽阳说者却断然否认丰润。)。

  我个人学浅识卑,岂敢妄怀自是之心而拒斥切磋争鸣,不过是提供一隅之见,供学术界参考,以期共同寻获真理事实,免为诬妄所惑而已。区区诚悃,敬希朗鉴。

  甲戌秋八月写记于京东红庙

  [附记]

  “五庆”列“颙子”名天祐,于是一派论者认为天祐乃“遗腹子”,即雪芹是也。殊不知“天祐”为曹顺的表字,典出《易经·系辞》十二:“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子曰:祐者,助也;天之所助,顺也。”故曹顺字天祐,乃雪芹之伯父也。谱亦妄列。

  [追记]

  我写此文,内心是对五庆谱藏者抱有歉怀的,因为人家一族的宗谱,我原不应指责什么,那将很是无礼。但因有人持该谱为主要理据,排斥雪芹祖籍在丰润的考订与史实,故此不能不涉此谱的有关疑点。及至今年春,读到3月11日《文艺报》发刊的王家惠撰文,揭示了“祖籍辽阳说”中的一大虚假问题,方知有人歪曲捏造了谱家曹仪简先生的言词,制造了假论据——于是“辽阳说”遂正式宣告垮台(因为“辽阳说”者无法证明辽阳曹是宋武惠王曹彬之后裔,捏造的“论据”也是假的)。这样,原本更不必细究谱中有关情状了。而版面已经排妥,不便牵涉大的改动,姑仍存之。但这番鄙怀,还是要请曹仪简先生与读者多加鉴谅。

  乙亥首夏初吉 周汝昌 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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