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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雪芹屐印落城东

  齐白石老人讲过曹雪芹的一些事迹,知道他曾寄寓于京城崇文门与广渠门之间的一座古刹(俗亦称卧佛寺)内,穷愁著书,三餐不继。并画了一幅《红楼梦断图》,自题一首七绝云:“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不但画好,诗也不凡。举火称奇,是用典,大意是说穷到极处——通常以无计点火做饭为奇,如今则偶有一次点火做饭倒是大奇事了!短檠,是贫士所用照明的矮灯台。“短檠寒”三字写尽了雪芹挑灯夜作的苦况。这幅名画佳题,堪称无价之宝。可惜被人弄丢了。我只还有一幅为了弥补遗憾而补绘的摹本:横长小幅,左方寺门一角,上有古树枝柯覆掩;右上方则只一钩残月。构图如此精简,而给人的艺术想像(享受)十分深刻,感染力量正在涵蕴而并非显豁。

  我过去常常思量自问:那卧佛寺座落京城外城的紧东边,清代旗汉分居内外城,规定是严格的,雪芹家世是皇室包衣(世仆),更无“居住自由权”,他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住呢?难道白石老人这段传说不见得就是没有问题吗?

  谁知,后来发现了历史档案:雍正既下令抄了曹氏的家,拿问回京,两世孤孀无立锥之地,经人讨情,雍正这才“特恩”赏了“十七间半”的一处小四合院让他们存身——此院却在崇文门外花儿市以南的蒜市口。我于是“彻悟”了!原来从蒜市口往东折南,不多远就是那座卧佛寺。这不是偶然的,白石老人传下来的雪芹遗事,的的确确,是用不着怀疑的了。

  不但如此。我们的彻悟一直推及到更早的一项记载,说的是雪芹的“悼红轩”原在东城,发现过遗迹残痕。于是我也才明白:这东城实指外东城,即蒜市口一带了。真是“若符契之合”也,又疑个甚底?(雪芹贫居卧佛寺(妙音寺)之说,除白石老人外,还有几家也知此事,张次溪先生曾写示过一个名单,此等资料已因“文革”失去,全不能追记了。

  蒜市口是元代古三里河边诸多集市中的一“员”,老名目尚存至今。古时有菜市、猪市(今日之“珠市”是也)、鱼市、羊(肉)市、草(柴)市、瓜市……大抵不复可寻了,而这蒜市尚有踪迹,实在是一桩幸事。蒜市口,东西范围极小,往西是“磁器(市)口”,往东只几步即又是“缆杆市”了(还隐隐显示着古河道行船的往事前尘)。今日而幸存此一极小市口,岂非奇迹?可惜的是,蒜市口近年也大拆建过,雪芹的小院子,怕是已随逝波而俱尽了吧?前几年新正十三日(古之“试灯日”),我曾抱着一腔幻想与奢望走访蒜市口,看了那一带外城小院子的规格的一些“共同性”,还作了一首七律,算是仅有的“收获”。我心至今犹感怅然,有说不出的欣慨相兼的味道耿然在怀,不能淡忘。

  卧佛寺我也早去访过,已是大杂院民居,外貌早非寺形,只存一殿,一断碑,殿内极大木雕卧佛,明代彩绘,那殿被他一“人”就占满了。后问居民,方知大佛原在后殿,周围十八弟子,殿被日伪汉奸拆卖了木料,才把大佛移到前殿,原是容不下的,庙内本有清幽的跨院——我想,这就是雪芹的寄身之地了。

  不知为何不把此寺辟为重要的文化古迹胜地?由蒜市口往东,很自然地就到了蟠桃宫。由北宫再东折而稍北,过了日坛(金台夕照),就又是东岳庙。这两处寺观是京师极有名的去处,那庙会的盛况是惊动四方,都人仕女,是倾城而往游的。雪芹是个最喜欢“逛庙”的人,“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大庙地逛”。他之曾到蟠桃宫与东岳庙,是再也不必等待“考证派”来撰文的。为什么提这些?只因这和雪芹的写作小说关系至为密切重要。“太虚幻境”的“原型”,就在东岳庙(东岳庙,门外大牌坊,内有七十二司,故太虚幻境也有大牌坊和“薄命”“痴情”“朝啼”……诸司。邓云乡《燕京风土记》已曾言及东岳庙即是雪芹创造幻境的原型与联想。)中——《石头记》只称“天齐庙”,这是京师人的口语。

  蟠桃宫这小庙好玩极了!身披黄袍的小王母娘娘,塑得真奇,高不及尺,端庄华贵,透着秀气。四壁是像浮雕而玲珑剔透的彩塑,有翠林中的观音,有向菩萨顶礼的悟空……都小极了,有趣极了。我真是来到了“西游记艺术宫”的一般,哪里是什么神庙?

  他整个儿是民间艺术大师奇妙的创造!

  1959年三月三,上巳良辰,我拉了妻子,定要在这日期去看看闻名已久的蟠桃宫——正名是太平宫。因不识路,误出朝阳门,走了“冤枉”路。谁知这“冤枉”可正是平生难忘的一次幸福享受:从朝阳门(北京正东门)顺着城根儿,直往南行。一路右侧是高峙的古城墙,巍然浑厚而凝重,它记载着数百年的都城旧史。左侧即是豆棚瓜架,老树新畦的农家村舍风光。护城河还在左边。走得不算不累,妻子几次说:“怎么还不到?”一下子望见大石桥,东便门(内城东南角)外对河就是庙门了!这真好!无怪诗人比之为唐代长安城角上的曲江胜游之地,可谓贴切。

  从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听说在拆除蟠桃宫,盖洋房了。再过了些时,古城墙、大石桥、护城河……我目见的那种风物境界,统统变成了“历史名词”了。

  东便门外几步,便是大通桥,桥下的一道闸,京人呼之为“头闸”,此闸最“新”,是康熙年间才增建的。我曾站在桥上,想像雪芹与敦家好友同游潞河的旧事。这时一位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过来了,我就拜问此桥名称,果然不差;遂又问“二闸”,离这儿还有多远?她见这一问,兴致立刻提高了,热情地告诉我,二闸就往东几里地,那地方很可玩,过去每到四月,人渐渐地就多起来了,都从我们这儿过,往东逛二闸去,可热闹啦!

  我只能往东远望神游。身边河畔风光房舍,已经很引我的思绪了。我依依不舍地下桥,并向那热情交谈的北京特有的文雅厚道的“农村妇道”告辞。

  从元代开这条通惠河,河上建有二十四座桥闸,连什刹海边的“响闸”(澄清闸)也在其列。就只从京城至通州这一段而言,清代著称的还有五闸。大通桥下为头闸。古籍东闸,后改庆丰闸,遂呼为“二闸”了。这段河,特名潞河,过通州,到天津的那一段,才叫白河。

  敦家弟兄诗文中常见的,都称潞河,而他们(包括偕同雪芹)的游踪,就始终以二闸为中心。可是又常常提到一个“水南庄”。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时候,从潞河、白河直达天津,天津有一处胜地叫做“水西庄”,是天下闻名的一处“文化中心”,聚集了南北的名流在此从事各种文学活动,词坛名著《南宋绝妙好词笺》即出自此地。主人宛平查氏,由京迁津,文化世家,著述甚富。有一部《莲坡诗话》,其中记载着许多重要史迹掌故。有一则,记“高云老人重上长安秋日忆旧诗”,其中一首云:“水南庄上有髯公”,其末注云:“水南庄,在东便门外二闸河边。”只看这一条,便一切分明了。髯公,指宗室名吞珠,号拙斋。敦诚诗注也说水南庄是“吞公别墅”。互证无疑。

  敦敏自从戊寅年(乾隆二十三年,1758)自山海关归京葬亲于潞河之南,遂时时来往于城东二闸一带。其诗集取名《东皋》,开卷第一首即是《水南庄》。这原委就清楚得很。

  敦诚有一首《阻雨东甸,与子明兄〔敦敏〕夜话》,诗云:“联床苦雨秋灯话,彻枕惊涛残夜声,明日鱼苗正可买,归舟小泊契丹城。”这东甸,指其先茔(并非始祖阿济格英亲王八王坟)所在,而“惊涛”正指二闸的那震耳的水声。

  原来,从京师算起,测量到通州,这五六十里之间,地势高下竟相差了四十尺之多!这是元明时代水利家考察的科学数据。这个差度,使得通惠河的水流很急,要想行舟,漕运,非得调节流量不可——这也就是循河建闸的原由。敦家弟兄多次写到这个“涛声”,夜枕不眠,尤其盈耳动神。比如敦诚的《潞河游记》中一段,叙清明寒食上冢,自东甸,乘舟而西返,先憩于天将寺(老尼诗僧住持),然后再行——

  “复登舟而西,俄闻如瀑声,如骤雨声,如万壑松声——知丰闸近矣!”

  即是二闸(庆丰闸)水喧之声的描写了。其下接云:

  “比舣舟,贻谋〔其堂弟也〕倚楼久俟矣,相与共饮……”

  这所倚之楼,就是二闸酒家得月楼,他们常来饮酒题诗之地——亦即雪芹也曾同游之处,此楼,也屡见敦家诗句中(如敦诚《〔敦敏〕兄留东皋余独归对月奉杯》:“我促吟骖争暮色,兄留酒阁听秋声。”此酒阁亦即得月楼,秋声亦即二闸涛声也。余例不尽列。

  那么,上文引的敦诚绝句的“契丹城”,又是什么话?请看乾隆初年励宗万所著《京城古迹考》吧,那自序中说得明白:“旧城者,唐藩镇城及辽、金之别都城也。元迁都稍东,于是旧城遂入朝市间,而西半犹存,号为‘萧太后城’,即梁氏园所在也。今考东便门外二闸,亦尚有土城故址,不仅西有旧城也。”梁氏园俗呼梁家园,土著凡指称辽代古迹,都说是“萧太后”某地某楼。辽代乃契丹朝号,所以敦诚把二闸的辽代老土城叫做“契丹城”。一丝不差。

  敦敏在二闸一带,写诗最多,集子的开卷第二首《三忠祠》也是此地范围——祠已荒圯,供奉的是孔明、岳飞、文天祥,祠后有濯缨亭,并多古墓。

  《帝京景物略》有所记载。所以敦诚又曾题咏《同诸兄弟饮月下,听涛声》:

  入夜涛声急,如闻百丈湫。

  村楼归酒客,浦月聚渔舟……

  这村楼浦月,正就是巧写二闸的“得月楼”。

  再看他另一组绝句,也是同兄弟及友人泛舟东皋之作,第二首即是——

  濯缨亭畔维长缆,得月楼头觅旧诗。

  两岸晓风吹梦觉,扣舷高唱柳卿词。

  这又可见他们在这酒楼上是有题壁诗的。

  乾嘉时人戴璐《藤阴杂记》在“郊紸”卷,起笔便叙“出东便门,循河五里,为双林寺,林木蔚秀”。“城东卷地黄埃,一过大通桥,见水,顿觉心旷神怡。故二闸泛舟,都人目为胜游之一。”这自然是诗人酒侣如雪芹辈者所最喜欢的去处。无怪乎敦敏《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诗中说:

  逝水不留诗客杳,

  登临空忆酒徒非。

  那“河干”,即通惠河二闸之畔;那“登临”,即他们去“觅归诗”的得月酒楼。

  这一切,自然早化烟云,东便门的那座角楼还幸存无恙(此角楼一度岌岌可危,我曾在人民日报《战地》创刊时撰文呼吁保护。其后幸得修复。)。通惠河边好像已出现了一批工厂,成排的高大烟囱吐着浓聚不散的黑烟。水南庄之名似乎犹在,但不知其地风光,今已何似?为纪念雪芹,追寻他的屐印酒痕,不妨于春郊踏青之时乘兴一往,也许还是不无意味的吧?

  〔附记〕

  本文论证敦家兄弟在城东之活动中心即在二闸。自二闸再东行,则为平津上闸(但无“三闸”之称),距城不过二十多里。彼二人皆曾题及此闸,过此绝无更东之痕迹。至于通州地界,敦诚曾因远赴香河县雀林庄而路经通州,而敦敏亦只因其弟此行而回忆早岁曾到通州之事,此外整部《东皋集》内绝无游至通州之任何字句可以附会。原书具在,可详按也。又考史籍,乾隆二十三、二十五两年,曾两次浚治通惠河,此正雪芹等诗友活动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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