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曹雪芹到过天津吗？

　　津门故里，名迹嘉园，翰墨高流，风流人物，代有所闻。每一提起，辄令人深致其追慕向往之情。就中以查氏水西庄名气最大，关系最重。可惜一向无人肯分出一点工夫，做一番较为系统的研究，向大家揭示它的来龙去脉，其间意义至为丰富——包括康、雍、乾三朝政治的秘闻，大江南北骚人墨客、硕士名家的过从聚合，文化领域中的许多历史消息，艺业情缘，盛衰之运，荣辱之机，皆可于此窥见其一二。可是这种工作不知何日能见开始。

　　和水西庄齐名而常被同时提起的，则有佟氏艳雪楼。我以为也是值得下点工夫的课题。天津地名中有一个“佟家楼”，就是艳雪楼故址。乾隆初年杭人汪沆《津门杂事诗》中的一条小注，其文云：

　　佟盤，字蔗村，长白人。家世贵显，独脱屣轩冕，放情诗酒山水间。侨居津门西郭外。妾赵氏，字艳雪，色艺兼擅，筑楼贮之，名艳雪楼。盤早年诗学苏、陆，一变而入大历、贞元之室。惜稿散佚无传矣。

　　作注的文字，例极简练，寥寥一段“小传”中，却也透露了不少引人注目的事情。

　　原来这佟家乃是清初第一号大姓门楣，康熙皇帝作诗，就称之为“领袖高门”，可见位置。他家世代与清皇室是儿女亲家，满门贵盛，所以有“佟半朝”之口碑——是说只他一家作高官的就占去了“半个朝廷”。这就是“家世贵显”四个字的“内涵”。

　　什么又叫“长白人”呢？长白本非地名，指的是长白山，而实指却是辽东地方。清代满人未入关前，汉人归“旗”的，大抵为辽东人，入关后政治地位特高，当时又避讳满汉的问题，所以写籍贯就用婉词，说成“长白人”。其例举之不尽。比如曹雪芹的祖父，自署“千山曹寅”，就是此意；别人也称他家是“长白人”。

　　佟蔗村为什么不在京都做“半朝”之一员，而隐在津沽闲住？这里边就有很多事故了。

　　佟家有好几辈人都是皇家的“国舅”，他家的三位姑奶奶都是重要的后妃，其中一位就是康熙的生母。他家虽是汉人，入关后却“抬旗”升入了满洲旗，称满人，从满俗。雍正的舅舅名叫“隆科多”，是佟家第三代重要人物，就是取名字也全是满族风俗了。

　　后来，因为佟家人总参与康熙立太子的复杂的争位问题，落下了祸端。

　　我想，佟蔗村不愿呆在北京，要侨寓津乡，大约也就是与此有所关涉。

　　曹、佟两家原是同等身份经历，但后来“分化”得佟升贵族，而曹变奴仆（内务府籍）。不过两家关系密切，并不因此而稍减。后来隆科多与年羹尧掌握内外兵权，帮助雍正夺得了皇位，地位宠贵，达到极峰，但雍正知此二人能力太大，于他将来不利，遂决意“收拾”。到雍正五年上，二月开始先“整”年羹尧，然后“整”隆科多，到十月宣布隆有“四十一款大罪”，囚禁斗室而死。

　　十月隆科多倾覆，只隔了两个月，便下令查抄曹家。这是什么“道理”？就因佟、曹关系大有干连。这一点，一般人还不了解，有的还在宣扬曹家败落是“纯经济原因”等等，不懂得历史的连续性与复杂性，对一切事情总要来一个简单化。

　　我在一篇小文中，提及《红楼梦》中有藕香榭之名，而水西庄恰亦有此三字题额，因疑雪芹到过天津。如今想来，他到天津，还有可能就是因为与佟蔗村家有交往旧谊，故而三津七十二沽间，有雪芹足迹。

　　只要略一留神，就会识得“佟蔗村”与“曹芹圃”恰好是一副妙对，字面音律都对仗精严。当你再一想时，又会觉得“艳雪”这样的取名铸词法，和“脂砚”以至“檀云”、“麝月”等美好精致的命名法，也是如出一辙，似曾相识。所以一提起故乡的这些遗闻轶事来，总是饶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