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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曹雪芹小像之新议论

  近日拜读了一篇文章,内容是就陆厚信绘雪芹小照之事,针对拙说(请参看《红楼梦新证》页七八五以次),发表意见,并将此绘判为“假古董”。阅后,不免有些想法,写出来供大家研讨。

  陆绘芹像,其左方有尹继善题诗二首(合为册页之对开叶)。原是旧年上海文化局方行先生所发现,蒙他寄示所拍的影片二帧(书、画分拍的,经放大,二帧尺寸无不全同,我后来将影片发表,用的就是当时所得到的这两帧,但我撰文报道,早已说明原件是一张整纸)。后来有人根据《尹文端公诗集》,提出看法,认为此绘是“俞雪芹”(俞瀚)之像。可知那时的鉴定家,丝毫不怀疑绘画本身,只是对画中人物“主名”有不同见解。

  我否定了“俞雪芹”之说以后,又有鉴定家表示一种看法,说:“画法甚高,年代也完全够乾隆;只是五行题记,字迹风格,似乎略晚。”——质言之,就是他认为画是真是(当然画的还该是俞瀚了),而“雪芹先生……”这五行题记可能是后加的(作伪的“后添款”)。至此,仍不曾对此画本身为古物有所怀疑,明言画是好的。

  现在我新读到的文章,则又大不相同:它认为,连画带题,都是伪造后添的(画、题二者又是“一码事”了)。而且作伪的时间是晚到“本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新红学派’盛行时期”云云。文章开端不久,就下了这个结论。

  至于该文的具体论证,则主要有两点:一,册页上的尹诗二首,是真的,见于刊本尹继善诗集卷九,依编年推,应是乾隆三十年乙酉所作,其时雪芹已卒,故画像与曹无关。二,尹氏题诗时,“为了谦虚”,自己将题句写在对开页的后半扇,前半留的空白(留给别人题),而别人因尹氏官大位崇,谁也不能占先,就始终空白着——而这就是作伪者添画加题的“空子”了,云云。上面是撮述,其“实质性”论证大体就是这么些,再没有别的。

  这么一来,我就也产生了一些疑惑不解。该文撰者承认尹集是身后嘉庆时他人为之编刊的,但他信诗集,不信实物,还是以为凡是刻成书的(编次、题目等等)就一定无误。我当日提出的一个要点:册页尹诗,只录两首“白文”,既不称上款,也不署明下款身份关系(一般总要写明年谊、乡谊、戚谊、寅谊、宾主谊等等),这对“画主”西宾就成了极不礼貌的一种表示,而清代人最讲究礼数,尹继善和俞瀚又是极相契的。这应该怎么解释?该文于此未置一词,避而不谈。

  再说,尹氏既是俞氏的“东家”、“主人”,就是“顶头上司”,他给俞师爷题题像,还要“谦虚”?留半张纸以待他人——留待谁呢?尹氏本人就是宰辅封疆,要留,恐怕就只好留给“圣上”乾隆了!不然,怎么讲呢?比尹氏官位更崇的,谁又肯来给尹的一个绍兴师爷宠赐鸿题?还应该说明,因“谦虚”而留空白云云,该文撰者自言是“推想”。推想也可以作为证据吗?

  鉴定书画,光凭最简单的“常情”去“推想”,常常推到错误的判断上去。有很多事情,实际经过,要曲折复杂得多。雪芹南游,事在乾隆二十四五年;敦氏诗集中时日明确,无可驳辩。此时如陆厚信绘了像,无论自存,或转与人手,当时还不及征题求咏,稍过,再出册页求到尹氏,有何不可?即雪芹于乾隆二十八年除夕卒后一载馀,尹氏才被册页藏主将来求题,又有何不可?即使真认定尹诗必为乾隆三十年秋作,如何就是构成“绝对矛盾”?鉴定家的判决,未免太断然了吧?

  尹氏不加上款,下款只署“秃名”,这一点最当注意。我曾指出:这本不是尹氏专为题芹像而落笔的,不过是应人之请,因才作了题别人小照的二绝句,事类相涉,就随手一写,完全是应酬性质。他不加上款,就是不肯为雪芹而题,他们宾主关系相处得不美——雪芹才拂袖而归的,或者考虑某种政治上的不便,不是更能从这里看得出其中的微妙迹象吗?

  鉴定家把陆画“定”到“本世纪二十年代”,大约意即胡、俞等人考红之时了,但他忘了说明,胡、俞那时根本不曾“考”得什么雪芹生平事迹。南游之事实,是很晚近新从敦敏诗钞中考察窥见而始明的,那么,“作伪者”那时居然异想天开,他竟能硬把两江总督尹大人拉来凑趣?须知,这在“二十年代”对“作伪牟利”来说,是极端不利的,因为那时谁也不会信服,徒生枝节,他何必画此蛇足,弄巧成拙?陆绘上的文辞、画笔,如此高明(大家都一致承认),那此人连这点“生意经”上的利害攸关、反而愚不及虑乎?

  鉴定书画,除最显而易见的伪劣之品以外,遇到“盘根错节”的疑难较大的,定论并不易下。我所交往的鉴定家朋友们,看东西常常不一致,“你看假,我看真”。就连一个人自己也有时前后不同,“当初没看对”。鉴定的事,不简单。因此眼力强、学识高的,也还不敢轻易以鉴定家之权威自居。更不敢未有细密研究,率执一端,即给一项重要文物作判决。解决真伪、判断是非,也待百家争鸣。愿向鉴定专家们学习,再学习。

  陆厚信绘雪芹小照,被人疑为是“俞雪芹”的肖像,由于:一,绘者题上款,照例不会连姓氏写上去,没有“曹”字;二,左方有尹继善题诗二首,一查刊本尹集,其诗题是“题俞楚江照”。所以结论说这幅像是“俞雪芹”,而不是曹雪芹。

  但是俞氏的资料是不难查考的,一切有关记载,绝无俞“号雪芹”之痕迹。更有进者,俞氏最要好的朋友沈大成,曾叙及俞的形相,是“锐其头”而“钅句革录其躬”,可是陆绘却完全不是一位尖头驼背的先生。“俞雪芹”说,从两方面都发生了困难。

  在“鉴定”过程中,有些事象尤其耐人寻味。最神秘的原物册页一件,竟有“神通变化”之方。本来是一部册页,一共好多“开”的,每开各有书画不一。后来呢?这部册页“变”成了“只此一页”,坚不承认本为多开裱本。此一变也。现在,则它又由“对开”变成为“半开”了!——因为鉴定专家说它原来只有左半边的尹诗,右边是“空白的”(这才给了“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作伪者”留下了补画假像的空子),云云。

  这真有点像雪芹自己说的:“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了。

  经过确实调查,一清二楚的经过,具如下方:

  1963年,上海文化局局长方行先生,应河南省文化局副局长某先生之邀,前往郑州参加文物工作会议(此会议当时报纸有报道),方先生由豫省副局长陪同,到郑州后,先看了博物馆的展品,看毕,时间已晚,不及再看别的,因问:库藏是否有较为特殊之品,愿顺便一观。馆方于是取出一部册页,约有寸把厚,十来个对开。一经翻阅,发现了中有陆绘肖像,而“雪芹”二字赫然,引起方行先生的注意。但这时天已很晚,其余诸开,各有诗画,俱不及细看,方先生就提出请馆方把陆绘一开,摄成照片,当经同意。此时一位陪同人员说:在这页中间夹一纸条(以为标志,容易翻检)。即此可见:原件绝不会是“只有一开”,否则何必夹一纸条!陆绘在册页中,不是首开,也非末片,当时陪同同观者,皆可作证。

  方行先生匆匆离豫。回沪后,接到照片二帧,陆画、尹诗是分拍的,而且长短不一。这是博物馆原拍如此。方先生将一份两张寄给了我,要我加以研究。我曾作报道。照片也依原样发表过(但有人就说,这是我故意“拆散”玩弄手法的)。原拍为何要分开拓制并尺寸不一?不了解。

  方先生也向当时文化部领导报告了这个发现。后来原件即由郑州调来北京。当时首先看过的,有郭沫若、徐平羽等诸先生。然后就转送到曹雪芹纪念展览会的筹备处(设在故宫文华殿)。不少在彼工作的诸位人员,也都目击亲见。

  在我调查访问的过程中,曾经目见原件的诸先生有的说:确切“开”数已记不清,但并不是“只有一页”,“是一个册页”。有的则极确凿地向我指明:“是一共捌开。没有错。每开皆有诗画。另外的人像不一,或坐或立,姿态形相也各异。”当时我说到“有人主张陆绘原件只此一开,而且此一开右半本为空白页,故后人伪造后添……”他骇然道:“这怎么可能!?原件八开,诗画皆是一色乾隆人手笔——这是我们能够看得出、信得过的,如何能容近人硬羼入半页!?”这位作证者本人就是一位专研中国艺术史的名家。

  至此,“只有一开”又“原空半页”的神话,或者可以告终乎?——我说“或者”,就是估计必然还会有人硬是不承认上述的历史事实,而坚持其“鉴定结论”的。世界上的事情是复杂的。研究曹雪芹事非容易。读者试观此例,也可以有味乎其言哉。

  “附记”

  此二文原刊于香港《新晚报》。最近看到张中行先生一篇佳作,他将争论真伪的好几派都就其论证逐点地分析评议了。他也不能不承认俞号“雪芹”的可能性“更小了”——不过他并不因此而推到“可见画像不是俞”的结论,却径直推到“陆题是假”上去了。质言之,他相信尹集,又认为:袁枚与雪芹应该相识的“可能性大”,但据袁集他们既然很“陌生”,那么,“我们禁不住要问,在乾隆己卯、庚辰间,曹雪芹曾到南京去住,并入尹幕,其可能性有多大呢?”这就是说,他用了上面自己假设的一个“可能性大”来推出了另一个“可能性有多大呢”。我要说,这种论辩方法是全在“可能性”上绕圈,我难道不可以说,“这样的推法,其有效性到底有多大呢”?他没有考虑到两条记载曾说雪芹“留住于南……曾与随园先生游”,“尝至江宁。……论诗颇诋随园,且薄其为人……”,则仅凭袁集文字表面来判断袁曹之间的真正的关系,实嫌过于简单,是不一定符合实际上常常是复杂曲折的历史真相的;况且,退一步说,就算张先生认为的袁曹“陌生”是真的,那难道就可以得出“所以,雪芹未尝至江宁,也未入尹幕”的结论吗?我已说过:这个逻辑,只能用在一种条件下,即,凡是在尹幕的人,都一定是与袁“相识”并能在袁集找到纪叙的,——可是,这又是哪里来的“定律”呢?所以我以为论事还是要审慎又审慎,勿用“直线逻辑”“单一理路”去看问题,历史常常要复杂得多的多。

  但是我也必须指出,张先生的文章在实质上已然否定了那种“半页空白”的奇谈,这就是他治学精神谨严的证明,与张口乱道者是迥然不同的。其文刊于《红楼梦学刊》,题曰《有关俞瀚的一点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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