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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青史红楼一望中

  center——曹雪芹家为何成了雍正的眼中钉

  鲁迅先生是第一个深刻思索《红楼梦》的成因与曹雪芹身世的大学者。时当20世纪20年代之最初,胡适、俞平伯诸位“红学”专家都还没有这种思力。例如,胡适认为曹家的败落不过是“坐吃山空”的“自然趋势”,鲁迅却说不然,他明白指出:“不知何因,似遭巨变。”这种大学者的思想穿透力(penetrating insight)真是令人钦佩赞叹不已——因为那还是八十年之前的预见!而直到今日,这才初步探索粗有成果,证实了他早已指出的“巨变”的远因和近果。这“因”这“果”才是引发出一部《红楼梦》的“谜底”。

  在揭示这一重大谜底之前,先得让我郑重表明一点:谜底本是清代政治史上一大事件,而《红楼梦》是小说文学——就是说,这涉及到历史与文学的“关系”的问题。有不少人一听说《红楼》要讲历史,就“害怕”将文学(作品)错当了历史(纪录)来看待了,是犯了“错误”,云云。殊不知,曹雪芹这位奇才和文学巨匠的奥秘和本领之不可及,正在于他极其巧妙地将二者“综合”在他的笔下和纸上,人们熟悉的所谓以“假语”将“真事”隐去的涵义,正在于此。请听我为君一解百年来异说纷纭的迷团——

  第一,小说里面不止一次写到荣府匾额是“先皇御笔”,这先皇指谁?就是曹雪芹祖孙几辈人与他“同荣同难”的康熙大帝。康熙幼时不为父皇顺治所钟爱,他的生存与成长全得一位“嬷嬷妈”(汉语“保姆”)的心力辛苦(包括抢救痘疹生死之关、抚养爱护、教导一切礼数、言词、行止、读书做人的道理)。这位嬷嬷就是雪芹的曾祖母孙夫人——曹玺之妻,康熙终身视她为真正的慈母(生母佟太后早亡),为了孝恩而厚待于曹家,种种特殊恩惠,后世人不解了。康熙南巡时,重见孙嬷嬷,记载者说他还是称她为“吾家老人也”——是作为“一家人”(亦即亲人)来礼遇的。

  第二,小说里写到秦可卿丧殡之事时,特笔点出了一个“义忠亲王老千岁”的名目。说他早年留下了一副好棺木(那时叫“板”),而后来因“坏了事”,就不曾用得——遗在薛家木店中,也“无人敢用”……这一笔,可就重要极了!

  这一笔,牵引着全部书的大命脉——实际上是“隐”着曹家大悲剧的一段“真事”,而名之曰“故事”。

  “义忠亲王老千岁”又是谁?

  原来,康熙是个雄才大略之人,最喜的是上等人才,尤其文武双全、能办大事的人。他为了身后皇位继承的大计,费却了不可计量的心血,也带来了难以对人倾诉的烦恼和痛苦。

  化繁为简地说:康熙在诸皇子中暗地观察考验,选中了次子,名唤胤納者。于康熙十四年明诏以示天下,立胤納为皇太子——是为“东宫”的“储君”,即预定嗣位人。胤納本来材质非凡,父皇钟爱,为他选取了名师宿学作为师傅,并为他在畅春苑的西侧,特建一所读书居住之所在,名曰“西花园”(园址在今北京大学之西门对过儿)。

  正因如此,诸位其他皇子,遂皆抱嫉羡之情怀,而暗藏不良之异志。他们想方用计,图谋“搬掉”胤納,伺隙谋位。——而这其中,最阴柔、最深隐、最老谋深算、不动声色表面“安静”的,就是胤納,注意“紐”字左“礻”右“真”。

  请牢记:这个“真”字在清代成了一个极端神秘、不可触及的最大最怪的“忌讳”!

  当然,曹雪芹开卷就特意先写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不可言,只好说“假”。即是说,“假语”和“满纸荒唐言”是手段,是逼出来的,是不得已的“反面《春秋》”,但其目的却仍然是要等待后来“具眼”之人能从(今曰“透过”)假中觑破“消息”得到本真。

  这就是我们今日还要讲述雍正为何下毒手毁灭曹家之原由。

  清代皇室有几个英才皆不幸成为悲剧性人物者,第一个是顺治,第二个便是胤納(另两个可举胤祯与光绪,兹不枝蔓)。胤納是文武全才,故为康熙钟爱,但也还另有一层特殊的感情关系,即这位皇二子降生的当日,他的生母孝成皇后便死去了,康熙深感悲痛,是以对这个终生不知其母的幼孩倍加怜惜,善待他,也就是对亡后的一种难以言宣的悼念之情。所以胤納则刚长到一岁半的年龄,康熙即颁告天下,立此幼孩为皇太子,为东宫嗣位之人。因作为特殊盛典,以“覃恩”普封臣僚,加惠官民。正是在这一次大典中(顺治帝少亡,未及立嗣,临终匆忙急迫中方选中了第三子玄烨,即日后享名海外的康熙大帝),雪芹的高祖父曹振彦也受到诰封。

  时为康熙十三年(1686),那年康熙才21岁,雪芹之祖父曹寅年方17岁,正在康熙身边任侍卫,寅父玺已在江宁久任织造官了。

  说到康熙对胤納特加怜爱的原由,此时便提“文武全才”,实在可笑——因为他才两岁(虚岁),那“文武”又从何而可知?非笑话而何?这儿的真正奥秘,乃是康熙自伤自慰的心理作用是其主要原因:康熙自己降生后,生母佟太后不久薨逝,他孩幼失母,是以孙嬷嬷为其实际的慈母而长大的;而自己的得立为太子嗣位,是一件临时“抓”的巧事,带着极大的偶然性与戏剧性。如此,他今见次子的处境与当初的自己十分相似,于是悲喜情怀,百端交集——遂下定决心早早将这可怜的幼儿立为太子,以免日后的不测风云,旦夕福祸。

  好了——明白了这一层要义,这就“联”上了曹家的灾祸。

  你听了这句话,大约心生疑怪:这怎么讲?哪儿会有这样的“逻辑”?这与曹家有何干涉?

  其实,道理不难悟知:失母年幼的太子胤納,要由一位极其重要的嬷嬷由她负责将小太子带养、抚育、教导,直到长大成人。这恰恰就是康熙自己的嬷嬷孙夫人的“影子”;而当时要挑选认定胤納的嬷嬷时,康熙肯定是要请孙夫人指示的,她几十年的高标准的经历经验,具备了这种识力资格和身份地位。

  我还说不清胤納的嬷嬷是何姓氏,只知她是凌普的妻子。凌普是满语译音记字,也写作灵普,他是“嬷嬷爹”,汉语只好叫“乳公”(实与乳母无关,乳母只管喂奶一事),正好相当于曹玺之为康熙帝的嬷嬷爹,两代太子的抚养辅佐人,关系至为紧要。

  凌普其人如何?始且慢表,单说他对胤納的影响,就与曹玺之于康熙大大不同了。

  两代保母皇儿的嬷嬷家世的关系,那已是紧密相联,但推其远源,还更富文化意义——

  胤納生母孝诚后是满洲赫舍里氏,祖名硕色,在那时代兼通满、蒙、汉语文,给努尔哈赤(清太祖)掌管文案,实为异才。子名索尼,也是身备内廷顾问。索尼长子生女,即孝诚后,索尼为胤納的外祖父。但对清初政局有重大作用的却是索尼的第三子索额图,即胤納的外叔祖。这已是索氏第三代名人,他精于鉴定古青铜器,喜招聚文士文人,可知这是那时的一大文化世家,所以与曹家的关系,实质上没有离开有清一代开国初期的文化建设与发展的重要联系。曹家和几姓文臣(范、傅、蒋……)都是老亲旧友,乡缘世谊。

  康熙朝,开始局势十分复杂险恶,小康熙8岁即位,雄才大略,剪除了权臣鳌拜(似有不轨之心),索额图于此有功;官至大学士(宰相级),又以皇太子的外祖、监护人自居,富贵荣华势倾朝野。胤納受他的影响很大。

  但索额图后来逐步失去了康熙对他的信任,先是由于“撤藩”的大计,后即关系到胤的废、立的“国脉”问题了。

  撤藩是怎么回事?讲这么多“头绪”又与本题何干?请诸君耐耐心性:要懂历史真实,把事简单化以图“省事”(美其名曰“简明”),最是害人的做法。“三藩”指明末三大将领投降了清廷,即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此三人军权在握,兵力充盈,若一“反侧”,就会动摇新朝大局势,故此少年的康熙对这种“危险人物”不敢信任,起意撤消他们的权位兵力。但大臣们害怕朝命一旦下达,三人会立即反叛,无法收拾。这时,惟有大学士明珠(即词人纳兰成德之父)独翻众议,一力赞成。这是明珠得到康熙宠任的主要原因——而索额图却无此胆识,反对“撤藩”之计。由打这儿,康熙早期朝政两大派系遂构成了明争暗斗的局面。对曹家来说,更加麻烦的是明、索两家都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是“顶头上司”,要在这种复杂而危险万分的政局之下当差服役,公私百事,哪儿出一点“错”都可以家破人亡,祸从天降!曹玺、曹寅几代人的内心苦楚,既不敢言宣,也无法尽述。

  这再回来说太子胤納。索氏要在政局上占上风,取得皇上的继续器重信任,身为太子的“叔外祖”是一个十分重大的“资格(或资本)”,于是他便百般“照顾”胤。这当然又加倍助长了胤納已渐趋骄纵的性情和行为。似乎可以说,索额图实际上“害”了胤納。

  康熙朝前期两大军事行动,一是平安了“三藩”之叛,二是征讨厄鲁特部噶尔丹之乱。康熙帝两次亲征,皆太子留守京师处理政事,十分称职,材器不凡,已可证验。但皇帝回京后即听到胤納的许多不良行径,结交坏人,肆行暴戾——这里面有真实,也必然包含有嫉者一派的谗言诬谤。事情发展到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康熙帝于极端痛怒中召集百官大臣,令太子跪聆父皇揭其罪状,明令废黜他的嗣位人的资格(凌普即遭查抄家产,生死未详)。

  这件大事,康熙“哭倒于地”——透露胤納以至“以剑相逼”:要弑君父以为索额图“报仇”(索已下狱)!

  是后,康熙亦已觉察胤納虽自身有过,但亦暗有异图者想毁掉胤納为太子。最后,终于不可救药,再次废黜。再后,几位大臣贵戚劝康熙重新选立太子者,皆婴康熙之震怒,进言者有的处决,有的全家逮问,几乎遭到灭门之祸。皇帝表示决不再立嗣位人,有敢妄图者定予严惩。(所以,康熙至终未立他人,胤納所说的他有父皇遗诏,是个大骗局——然不读清史者至今仍然相信这一大阴谋谎话。)

  这些惊天地动的事变,在曹寅奏折中隐约可以寻见踪影。如一次康熙忽然问他胤納的师傅熊赐履(在南京居住),就是暗访那一派人的“动态”,并嘱应送礼与熊。曹寅深知这种万分复杂而危险的关系,回奏与熊并无往来(这是要点),已送银二百两……

  然而,曹寅心里明白:自己亡父曹玺卒于江宁任上时,只有熊大学士作挽诗,意义非同小可。再看胤納的嬷嬷爹凌普,到江南向曹寅处取银就达八万五千多两!其它“关系”,那有百端千绪,只不过是无人敢以文字记之罢了。——读者中必有人问:你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这有何必要?让我告诉你:这已是最“简明”的叙述了,你不想了解这么一点点历史真相,嫌太“麻烦”——而又想知道雍正为何把曹家视为眼中钉,那岂不是根本不想真的听一个解谜的谜底吗?

  再让我提醒你:《红楼梦》中的“义忠亲王老千岁”隐指太子胤納,还不算,重要的是“荣禧堂”御笔(康熙所题)的下面,又有“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的镶银(相对于大匾是“赤金”,明示皇帝与东宫的“级别”)大对联,就是指的太子胤的手迹。胤納的一幅对联,幸由名诗家王淦洋(士紐)记在他的《居易录》中,是一宝贵文献,大可与《红楼梦》中的联文对看。

  总结几句话:雍正四十多岁上才谋得篡位的机会,他深知曹家是太子一“党”,皇家一切内幕机密,他们了如指掌,怕一旦泄露了他的“天机”,所以必须找个借口“治”他——“你们这些人混账贯[原文如此,应作‘惯’,是雍正写的‘白字’]了”,这是雍正亲手“批示”曹癠的话!

  看看这句,就可以“参悟”了吗?(因为曹癠几代,并不“混账”,江南的民人口碑具在,所作所为皆是仁惠功德之事,文化贡献更是巨大。)

  曹寅是康熙的伴读,也以熊赐履为受业师辈。然而却有人说没有这回事,曹寅自言与熊赐履并无往来,可证……云云。他对本文所粗叙的这些清史内幕真情,大约是全不知晓,即信口雌黄。我希望他多读点书,或可晓然自省,那种“论史”批人的逻辑,也太简单肤浅了。草草叙明了何以雍正忌恨曹家,但“曲终”还有“余音”:到乾隆登位后,胤納之子名弘瞤,联合了皇室中对雍正夺位、残害骨肉怀有“世仇者”,竟组成了“影子政府”,并要乘乾隆在塞外秋猎时刺杀之,为乾隆察觉,铁腕制服了这场史家罕及的大政变。而雪芹一家的再次抄家,彻底沦亡,正是又被弘瞤大案株连的惨痛结局。这又是引出“红楼”一“梦”的近因。

  诗曰:

  生了皇儿死孝诚,东宫一位有人争。

  外家索氏须深讳,却把明珠混玉兄。

  乾隆让和珅对人宣扬,说《红楼梦》是写“明珠家事也”,这是“索隐派”学者受骗的起因;殊不知乾隆是深心毒计:把索额图、胤納这个重要“内核”宕开,而把人引向明珠那边去,迷惑真相。这也就是“红学史”上派别争论的真正根由。但世人解者极罕,故略为提端引玉。

  涉及《红楼梦》作者家世而讲这么多的清史问题,常常引起疑惑,总以为这是“外务”,“离了本题”;殊不知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和内核之所在。例如,康熙帝于四十七年上将太子废黜后,次年即又复立,而当此之前不久,即命曹寅探访熊赐履情况,可见此皆寓有深意,曹寅身历一切内情,岂有不悟之理——甚至曹寅进京,康熙必向他密谈太子之事。及太子至康熙五十一年废之前不久,曹寅即染病去世。临终谓“亏空”无力还清,虽死不能瞑目……奏报之遗言似简而关系重大(即隐言此皆多次南巡太子随驾,其手下众人贪婪勒索之所致,而无法明言,而事若一发,即累及家门覆灭之祸。故康熙亦再三谆嘱“小心小心……”。二人心照不宣,各有极大的难言之苦)。曹寅之卒,实以“心病”忧惧为主因。凡此,后人不能知,史家亦不曾言,惟拙著《红楼梦新证》一一考列明白。有阅史兴趣的读者可以检看,足以补充本文的简略之文。欲知雍正何以忌恨曹家,全在于兹,盖胤納自康熙十三年生、至五十一年卒,在世之岁月,即曹家几度“大惊大险”(贾母之语,她说的“五十四年”的风波经历),恰恰就是从康熙十四年到雍、乾之际的那一段时间,若符契之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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