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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谁能惜·采桑子

  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谁能惜

  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驾北巡塞上时,在塞外见大雪飞扬,姿态肆扬。

  那是北方的雪,大朵大朵,情谊厚重,从几万英尺的高空执拗地投向大地,缠绵壮烈的肆意态度,纵还未知这一片世界能不能容身,也义无反顾。

  真正的美景不被勉强存留,它只于内心刹那光芒交触,完成一次深入邂逅。

  每每读这首词的下阕,我都会觉得容若还站在朔风凛冽的塞上,扑面是万里黄沙,雪已落满他的双肩,那双迎着雪花的眼睛,冰雪般清亮。

  他伸出手去,雪花飞入手心,很快被手心的温度融化掉,成了一粒水珠。他看着那滴水,忽然明白了,雪花是矜贵冰冷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要沾染尘世的一星爱慕和一点儿纠缠,如果承受了,就化为水来偿还告别。

  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扈从皇帝四处出巡,身为乾清宫的侍卫,他算是最接近皇上的人了。人人称他受恩宠,连他的父亲也鬼迷心窍地跟着欣喜,认为他仕途大有可为。只有他自己始终落落寡欢,一个男人靠近另一个男人,允许你保护他,这难道就算是了不得的恩遇吗?人看着他是站着的,实际上他始终是跪着的。

  官场的倾轧看多了,亦明白御前侍卫的荣衔只是御座前花瓶。

  皇帝只需要他做一个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标本,为天下士子和满族的男子们做做样子,皇帝自身是实干家,不需要近身培养另一个实干家。

  所有的志愿都被架空,他的人也只能是漂亮点缀,熊心折翼,壮志难伸。容若渐渐弃绝了富贵之心,登龙之意。他不爱牡丹,却迷恋雪花,因为他看出了雪花清冷矜贵,不可任由人轻易摆布的性情,也忍不住黯然。雪花能如此干脆洁烈,他却做不到,即使心上别有根芽,也必须把自己伪装成世人接受的富贵花。

  唐以来世人多以牡丹海棠为富贵之花,容若却赞雪花自有风骨,别有根芽,不同与俗世之花。这不是故作惊人语,实在是他心性有别于众人。容若一生心境悲苦凄凉不减,可以说是事出有因,却也应了那句:“情发无端”。

  出身富贵,家世显赫,仕途顺利,相貌清俊,夫妻恩爱,子嗣圆满。似乎,这个男人是上帝的宠儿,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够得到和不满足的。然而,周身的温柔富贵却种出一株别有根芽的“富贵花”。

  容若问道:“谢娘别后谁能惜?”几乎在他于塞上完成这首咏雪花的绝调的同时,他已经给出历史答案。谢娘之后,能惜雪花的还有他——纳兰容若。

  这首《采桑子》,乃是《饮水词》名篇中的名篇。不单在《饮水词》

  里别具一格,就是放在历代咏物言志的佳品中,也当仁不让。

  与容若其他词中别的“谢娘”不同,这里的谢娘是实指东晋才女谢道韫,引的是《世说新语·言语》中谢道韫咏雪的故事。据载:谢安见白雪纷纷,兴起,便问子侄辈,此物何物可比之?有答之:“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摇头不语。谢道韫对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激赏。

  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一言既出固然是千古奇喻,可惜却少了个人的情感在内。纵观她的一生,并没有这种飘零的情结,所以只是一时灵机忽现。好像一个人吟“月落乌啼霜满天”时,却没有“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真实心遇,固然精彩,但也只能说是精彩。而容若这首《采桑子》就完全是托物言志,是自我心境的真实反映。

  在理想里穿行,轻轻划过尘世。容若爱的是冷处偏佳,是精神的至清至洁;他取的是冷月凉音相伴下的漂泊天涯,是灵魂的自由不羁。

  白雪拥抱着茫茫黄沙,由苍穹投身至此,彼此有了最亲密的接触。天与地,瞬息无缘。人有苦,可以求天地垂怜,天地之苦,又有谁能怜惜?

  也许,容若看到漫天雪花飞舞,他幻觉到灵魂羽化的样子,它们片片飞旋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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