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青衫湿·青衫湿遍

　　青衫湿遍

　　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沟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

　　这首词，从“半月前头扶病”句来看，当作于卢氏亡故半月之后。应是他所赋悼亡之作中的第一首。此时遽然死别的悲痛尚未被时间冲淡，刻骨铭心的思念难以自制，悲痛至剧烈，落到纸上便字字渗血，凄怆到“令人不忍卒读”。

　　想到你，泪水就将我的衣襟打湿！你对我的真情和关慰，点点滴滴我怎能忘却？半个月前你还带病强打着精神做事，当时你剪灯花的声音现在还仿佛留在银灯边。回想起来，你生来胆小柔弱，以前连一个人待在房子里都害怕，可如今你却躺在那冷冷幽幽暗暗的灵柩里，独自受尽凄凉。梨花摇影。我愿意为你的灵魂指路，让你的魂魄再一次到这回廊里来。

　　你我还是近在咫尺吧，一样地消受着凉薄的夕阳，却已阴阳两隔。

　　别我已为泉下土，思君犹似掌中珠——如果眼泪可以使你复生，我愿用我的热泪和着祭祀的酒浆把你滴醒，让你活转过来。可我又怕你醒来后继续为我伤神，你定然会对我说：多情书生薄命，你应该多多保重，不要再耽于儿女情！但我怎么能忘，我还记得你我曾经密誓，现在想来那誓言真的难以实现了，想到这一切，我又怎能不万念俱灰肝肠寸断呢？

　　词之长调比小令难，要求“语气贯串，不冗不复，徘徊宛转，自然天成”。《青衫湿遍》此调谱律不载，是容若自度曲，词牌本身已是那段日子里天天泪湿青衫的真实写照。因此无论情感还是结构都自然流畅，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词情凄惋哀怨，恰如人世山光水影一样深长。唐诗里“泪湿罗巾梦不成”的女子哀怨，落到容若身上却是泪湿青衫梦不成了。

　　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中，卢氏生下容若次子富尔敦。因产后受风引起并发症，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之后撒手人寰，香消玉殒，年仅二十二岁。

　　她这一逝如同惊雷，让容若从往事中惊起。与卢氏生活的点滴都鲜明起来，由他的记忆深处冉冉升起，星光闪耀。从她作女红开始，想到她生前胆小怯弱，不敢独自待在空房之内。他想起妻子的贤惠，温柔体谅。种种可敬可怜之处。而在之前，也温柔也怜惜，却不会为她惶惑，因为她已是自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啊，好像是庭院里栽定了的树，不会轻易移动。两个人都还年轻啊，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二，好像站在路口，看见前面路径深长，可以一路携手长行，不会想到，拐弯之处就是断崖。

　　人多数是这样的，生性奢侈，以为眼前的人就一定不会离开，手上光阴一定漫长，知道有天意，生死大限规律使然。然而事不临头，又不会想起这些规律。若心有忧惧，旁人也会说，你的人生不够坚定，不够乐观。人行在当中，的确艰难。

　　写悼亡很有名的贺铸在痛失爱妻赵夫人后，硬生生地把个《鹧鸪天》改成了《半死桐》。容若在失去卢氏以后亦创出了新词牌《青衫湿遍》，真情付诸词章。它们都是笔花四照，催人泪下的经典之作。我却发现我自己，无力为外公做任何事，甚至只是用自己挣的钱，买菜，做一顿饭给他吃也是不能了。

　　外公死时，我尚未独立出来做事。念及，他为我一定挂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