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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奈何(3)

  顺治传令工部铸铁碑立于十三衙门。(清初设内务府管理皇族事务,顺治十一年裁,置十三衙门,至十八年裁,仍置内务府)以后,将此碑立于内务府所属院、司公署,起到震慑之效。在内廷的交泰殿也立有这样一块铁碑,提醒帝后远离宦官。

  有鉴于此,清朝宦官为祸的现象比明朝大为改观。晚清虽然管制放宽,出现几位著名太监安德海、李莲英、小德张,权倾一时,作威作福,但他们的影响跟明朝的权宦相比还是有云泥之别,只不过是较为受宠的奴才而已。

  明清两代太监多出于直隶(河北)一带,非家境贫寒,走投无路者,不愿做此非人之举。太监入宫后受敬事房管制。新太监要拜有地位的太监为师,学习在宫中当差的礼节规矩。内廷每座宫殿都有数量不等的太监侍应,负责管理本宫殿的陈设和洒扫,随时听候传唤,承应各种差使。

  太监们平素居住在宫殿旁边矮小的值房中,晚间轮班坐更。除了犯错会受皮肉之苦,清宫内务府慎刑司对太监的逃亡、自尽都规定了严格的惩治制度。在宫中当差,大多数太监都命途悲戚,到老来,处境凄凉,难以善终,飞黄腾达者为极少数。

  这个紫禁城中人数最庞大的群体,实质上至为可怜。如脚下的青砖一样,他们在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被人践踏的命运。

  【肆】

  很明显,这世上懂得奇货可居的不止有吕不韦。明英宗遇上的蒙古人同样深谙此道。说起来,20岁刚出头的朱祁镇虽然受小人蛊惑,犯下几乎不可挽回的大错,但他并不是个窝囊废。他被俘之后气度从容,镇定自若。他奇妙而独特的个人魅力,让他在当俘虏的日子里,也没有受到非人的侮辱。

  朱祁镇的性命暂时保住了,可彼时的大明朝不啻天塌地陷。一个死太监策划的一场莽撞的亲征,让老祖宗攒下的家底没了大半,皇帝被俘虏了。(死了倒还好,断了后顾之忧,大家再想对策。)由于王振出征之前带走了全部的明军精锐,此时京城剩下的都是些老弱残兵。瓦剌大军即将兵临城下。

  亡国的阴影真实地笼罩在众人头上,朝臣们心慌意乱。有人提出南迁,保住半壁江山也比玉石俱焚要强。这种想法,在北宋靖康年间也曾出现过。宋室南渡的后果,无须我再赘述。

  只要试想一下,当年北宋王朝面对外族铁骑的惊恐,就可以想象出遭遇国难的明室有多艰难!宋室还有皇帝在位,大明朝的皇帝却已经沦为敌方的人质;宋室还有民心可依仗,明朝却刚刚遭遇了一场心有余悸的溃灭,人心涣散;而今日明室面对的蒙古铁骑兵兵力远强于当年的金兵。

  更重要的是,明朝从“仁宣之治”的繁华鼎盛陡然跌落到“土木之变”的仓皇,20万人化作劫灰。巨变之下的怆痛,对这些曾经自信满满的,自称天朝上国的人而言,是何等的幻灭!

  人心惶惶的关键时刻,时任兵部侍郎的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力挽狂澜。救国家于危难,扶大厦之将倾。于谦不是匹夫之勇,历史证明,他不仅有这样的志向,也有这样的能力。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那个特殊时期,是于谦挽救了大明的国运,堪称国士无双。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免受制于人,绝了瓦剌人以英宗要挟大明之念,于谦和众大臣迎立郕王朱祁钰为帝。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九月六日,英宗的弟弟、代理监国的郕王朱祁钰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景泰,是为代宗。与此同时,23岁的朱祁镇“荣升”太上皇。

  城外,铁骑嗒嗒,剑锋所指,意在大明。终于,还是到了图穷匕露的时刻,拔剑相向吧!决一死战,保家卫国——除此之外,绝无退路。京城守住了!人质失效了!瓦剌傻眼了!皇帝也可以过期作废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本来还打着长期敲诈勒索的主意,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是郁闷啊!也先无奈求和,一年之后,“太上皇”朱祁镇被放回。没有百官相迎,没有百姓跪拜,没有仪仗,没有礼数。只有两匹马,一顶轿子。迎接朱祁镇时,场面无比的冷清和冷淡。

  在全军覆没,被瓦剌俘虏的时刻,朱祁镇以为是绝境……在被瓦剌挟持叩关,在烽烟战火中流离的时候,他以为是绝境……在被明朝放弃,在塞外吞风咽沙的时候,他以为是绝境……可是,一次次地濒临绝境,朱祁镇悲哀地发现,命运对他的调戏和给予他的考验远未结束。

  他从未放弃过归国的信念。孰料,等他回到北京,回到紫禁城,才是真正的身陷绝境。

  仅仅时隔一年,再见紫禁城,再进紫禁城。去时他是一国之君,归来他已分文不值,成为这天底下最多余的人。这种身份和心境的落差,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悲哀的是,朱祁镇只能默默接受这种变化。因为,这一切的变故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最悲哀的是,除了接受现实和忍耐,他不能做任何事。最最悲哀的是,没有人来告诉他,这种绝望的煎熬,会持续到何时,也许直到死才能解脱。

  “太上皇”的回归是令人尴尬和不安的。当年的“代理监国”现在成了代宗。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朱祁钰对朱祁镇的归来报以极大的戒心和敌意。他无意交还帝位。

  面对王位的诱惑,古时的兄弟贤者相信人格信念高于一切,争相推却不就,不是离家出走,自谋生路,就是结伴隐居,老死不被政治左右,他们神圣高洁的品格可以被奉为传说。可惜大多数人做不到,已经尝到皇权滋味的朱祁钰更难有那样的高风亮节。

  更何况,他有非常名正言顺的理由:朱祁镇被俘之后的烂摊子是他收拾的,凭什么这个闯了滔天大祸的人回来还能做皇帝?留他一命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肯接他回来,已经很念兄弟之情了。

  如果不以道德来绑架他,设身处地想想,朱祁钰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正常了!甚至无可厚非!毕竟,皇位不是可以分的家产,兄弟之间好商量。这是天地间唯一的东西,没有商量的必要和余地。

  代宗认为英宗的存在始终是个威胁,于是将其软禁紫禁城东南角(今南河沿、南池子一带)的洪庆宫(南宫),并把大门的锁灌上铅水。为防有人跟英宗联系,他命人将南宫的树全部伐光,周围加派锦衣卫看守。英宗的食物从一个小洞送入,还时常被克扣,英宗的钱皇后不得不像民妇一样靠做些针线女红,托人换一些生活用品补贴生计。

  钱皇后是个贤德、忠贞的女子,是这紫禁城里矫矫不群的异数。她对明英宗的感情令我感怀唏嘘。在等待朱祁镇回来的日子里,她日夜忧念,哭瞎了一只眼睛,瘸了一条腿。朱祁镇回来之后,她陪着他幽居于南宫,患难与共。

  宫闱之中从来不缺心机、诡诈、纷争、背叛,这种戏份,六百年来已经上演了太多。然而,不是每个女子都为权欲所迷、所困的。钱皇后用她的坚贞证明了,这世上一定有人,有一种感情,是无惧患难,无惧分离,无惧名位和机遇变换的。这个世界上,会有比权位、金钱更珍贵的东西。

  我爱你,这就够了。你在这世界上,我们相爱,还能相守在一起,就是最值得感恩的事。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朱棣迁都北京后,在皇城的东西两侧规划了两处皇家园林,西侧是以太液池(即今北海、中海)为核心的“西苑”,东侧称为“东苑”。当年永乐帝因宠爱其孙朱瞻基,立其为皇太孙,在东苑内修建供其居住的宫殿。朱瞻基即位后,对东苑进行扩建,作其“龙兴”之所,号“南内”,又称“小南城”——这就是南宫的起源。

  “小南城”始建于永乐,兴于宣德。昔日父亲的龙兴之地、风光无限的宫苑,成为朱祁镇的梦魇之所。他被幽囚于此,长达七年之久。

  记忆半睁半闭着眼睛,中间隔着漫长的分离和纷杂的世事。独自度过太多时光,沉默和隐忍已成为一种习惯。大明朝的弃子,蒙古人的俘虏,他在两个世界里都是孤独的人。景泰年间发生了“金刀案”,朱祁镇险些被牵连。这现实太过破碎,他已经甚少有梦,那个温情脉脉、万人拥戴的时代一去不返。景泰三年(1452年)五月,代宗废英宗之子太子朱见深为沂王,册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废黜反对易储的汪皇后,册立朱见济之母杭氏为皇后。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地坐在自己的皇位上。

  景泰四年(1453年)朱见济夭折,史称“怀献太子”,代宗再无其他的儿子,大臣上书复立朱见深为太子,代宗以自己尚在壮年拒绝。

  身处南宫的朱祁镇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目睹曾经亲密无间的弟弟,为了牢牢掌握权力,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他,比俘虏他的瓦剌人还狠。

  经过多年的磨砺,朱祁镇终于清醒地认识到,皇权斗争的残酷在于只有失败者,没有弃权者。

  他孤注一掷,带着近乎绝望的坚决。也是他命中还有转机。七年之后的景泰八年(1457年),代宗病重,“太上皇”朱祁镇在文臣徐有贞,武将石亨、张軏,宦官曹吉祥等人的帮助下,发动宫廷政变,重登帝位,改年号为天顺,再次册封儿子朱见深为太子——史称“夺门之变”。

  据说,在内廷的代宗听闻“夺门之变”后,含笑只道,好!好!好!是否他也释然了?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你也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天道好还,谁也不欠谁了。这兄弟相争,情意灭绝。要叹,只能叹一句,奈何生在帝王家。投生紫禁城的那一刻,人生已被绞杀。

  事成之后,朱祁镇将朱祁钰废为郕王,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将其软禁于南宫。奄奄一息的朱祁钰,不久死去,死后按亲王礼下葬于北京金山口藩王墓地。换言之,朱祁镇并不承认弟弟的皇帝名位。

  作为两朝天子,朱祁镇复位后,将曾软禁过自己的小南城进行了重新整修,增建、改建了大量殿宇,使南内成为与大内(紫禁城)、西内(西苑三海)并称的皇宫“三大内”。

  若能看破繁华背后的疮痍,就会知晓,凡所有的,必将失去。一切的争斗,所有的欲望,只不过是梦中人追梦而已。

  英宗在除掉帮助自己复位的一干人等后,已然心力交瘁,于天顺八年(1464年)驾崩。太子朱见深即位,改年号为成化,是为明宪宗。

  我想象着,命到终点的他,独自一人,抬眼望去,紫禁城站在缭绕的雾气中,早晨的宫禁是如此空旷,却有着无形的逼压。

  它坚韧缓慢的韵律,没有任何一位闯入者可以体会。除非,你与它休戚与共,早已浸淫在它的节奏中,成了习惯。

  是的,朱祁镇自幼成长在此,无比熟悉这里。熟悉它的辉煌和沧桑,熟悉它的荣耀与残酷,熟悉到呼吸都会有血肉相连的痛。

  他经历了无数患难波折,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看似至关重要,可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呢?

  在位22年,他的生命就像角楼余晖,来日无多了。所谓皇图霸业,不过是过眼烟云,只剩旧事沧桑,唏嘘不断。

  他这一生,一朝俘虏,七年囚犯,两朝天子,起伏跌宕,堪称传奇。用庸才,杀忠臣,诛奸佞,是非虽分明,对错却难清。

  这一生,除了孤独,还是孤独,除了倦累,还是倦累。或许,在朱祁镇阖目的那一刻,他会明白,这场皇位之争,有输赢,有胜败,有得到,有失去,却没有真正的胜者。那些真正胜出,留在历史中为人忆念的人,往往不是帝王,而是胸怀天下的勇者、仁者。譬如,有功于世却被冤杀的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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