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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涟漪(2)

  长子诞生,朱见深大喜过望,一面派人祭祀山川,一切以皇太子的礼遇隆重对待。一面晋万贞儿为皇贵妃,只可惜,这个被朱见深和万贞儿寄予厚望的皇儿未满月便夭折。

  此后万贵妃便不再有娠,她的心态亦有了剧烈变化。若说从前,她只是独霸后宫,拒绝和其他人分享爱人,此后的她,更立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在后宫掀起无尽的腥风血雨。

  是嫉妒也好,是不甘也罢,这一切细说起来亦都情有可原。若在今时今日,以他们的感情,当可名正言顺地履行一夫一妻的制度,而无须顾及其他。

  遗憾是在当年,她不能做他唯一合法的妻,又身在后宫这样群芳争妍的地方。即便他对她的感情无可再深,亦会因众多的妃嫔不断介入而分薄。身为一国之君,即便他再专宠她,亦须分出雨露散播到其他女子身上,肩负起传宗接代的任务。

  或许,感情让人失望的地方亦在此。没有绝对的忠贞,自始至终一心一意的太少。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人不怨天也要妒。就算朱见深内心深处认定万贞儿是自己此生唯一深爱的女人,无可取代,但在行为上,他或主动或被动的背叛过她不止一回,纵览明宪宗的后妃表,会发现朱见深一生见缝插针临幸的女子实在不在少数。

  从悼恭太子朱祐极的母妃贤妃柏氏,到明孝宗朱祐樘的母妃纪氏,这些或美貌或聪慧的年轻女子的出现,无不给万贞儿带来极大的忧患。岁月是不饶人的。她出身寒微,自幼入宫,外朝并无得力的亲眷贵属可依靠,唯一的儿子又早早夭折。

  这么多年,若不是她生性机巧,善于应对,能够牢牢把握住皇帝的心,借以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又巧合地死在皇帝之前。一旦改朝换代,她的下场不会太妙。

  她在后宫大开杀戒,逼得夫君差点绝嗣。试想当年宫闱间此起彼伏的流血事件,真叫人不寒而栗。人与人之间的恶斗,居高临下置人死地的姿态——权力所赋予人的恶毒和阴冷,与它所赋予这座宫阙的金碧辉煌形成鲜明对比。

  她对他,不是没有患难真情,只不过,最后都化作了心机诡计。曾经的缠绵只剩孤寂。但我理解万贞儿,与汉朝那位与她行为相似的赵合德相比,两者都是控制欲极强的阿修罗式的人物,宁枉勿纵。

  不同在于,万贞儿对朱见深,有那么多年相依为命的感情作底,她有资格捍卫自己来之不易的地位。而赵合德对刘骜,更多的是以美色固宠,以填欲壑,倾城之美换一世荣华,说到底,并没有几分真情实意。

  成化年间的宫闱之争,接二连三皇嗣夭折,都说是意外,可哪有那么多的意外?想必朱见深心中也是有数的。只是,他对万贞儿的爱已经远远超越了人情,违背了常理,令他漠视那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

  那些如花美眷,在他心中不过是生育工具,抑或是即兴遣怀的玩物而已。至于那些皇嗣,对于朱见深而言,不比这个陪伴了他半世的女人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他世界的一部分。乾坤颠倒,世界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从幼年起,他最眷恋的女人就是她,哪怕她芳华不再,哪怕她在众人眼中是个悍妇、妒妇,哪怕他心知肚明她做下的恶事,他总能找到理由去原谅她。也许连原谅都谈不上,他不觉得她所做的事情能减少他对她的感情。情深情执如此,夫复何言?

  所谓拱手江山讨你欢,朱见深放纵万贞儿的一切作为,是非对错标准已不重要。朱见深对万贞儿的信任已然让他放心放手让她去为所欲为。

  或许,在朱见深想来,这个女人一生都是忠于自己的,她又没有了儿子,将来也难有所企图,就算她现在做得有些过分,又能过分到什么程度呢?就当是宠她吧,就当是补偿吧。万贞儿始终是向着他的,不会为了别人去害他。而万贞儿之外的其他人,他就不是那么放心了。

  由是出现了明代历史上除“东厂”之外,另一臭名昭著的特务机关“西厂”。出现了继英宗朝大太监王振之后,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太监——宪宗朝的汪直。

  汪直“初给事万贵妃于昭德宫”,本是侍奉万贵妃的一名太监,因为人精明狡黠,颇得万贵妃的欢心,由此也被宪宗信任喜欢。汪直成为西厂提督,专职刺探各种信息,向皇帝密报。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而他自己威行朝野,权倾一时。直到汪直因贪图军功,搅扰边境,惹翻了鞑靼、辽东各部。眼见边境不宁,一心要过安生日子的朱见深烦了,听了东厂太监尚铭和侍郎李孜省的奏报,将汪直贬往南京。汪直失去宠幸,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万贞儿对朝局动荡毫不在意。这自私自利的女人也从无远见,不能深刻意识到这些攀附于她谋求私利的人,对江山社稷、子孙后代会造成多大的创伤和隐患。她在皇子夭折,自己不再有娠之后,大半的精力都用在清除朱见深的子嗣方面。

  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遭了毒手,已出生被封为太子的亦不能幸免。成化五年(1469年)四月出生,成化七年(1471年)十一月被封为皇太子、成化八年(1472年)被封为“悼恭太子”的皇次子朱祐极,因一场并不凶险的小病而突然暴亡。事后虽无人敢质疑,但多数人有理由相信是万贵妃下的毒手。

  这样算来,后来的明孝宗朱祐樘能够幸存,完全是劫后余生的产物,连他的母亲纪氏入宫,也可算是劫后余生。

  成化元年(1465年)的春天,广西发生过一次瑶民动乱,明军出兵征伐。大藤峡之战之后,一些瑶民的妻女被俘入京,充作奴婢。贺县土官之女纪氏被俘入宫,后因知书达理,充作内廷女史,掌管书室藏书。

  成化六年(1470年),宪宗某次入内廷书库,见纪氏面容姣好,谈吐娴雅,别有一番温柔姿态,忍不住与她有了一夕之欢。而这不经意的一次鱼水之欢,却让纪氏有了身孕。

  本来,在万贵妃严密的掌控之下,后宫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逃脱不了她的指掌。这次偏偏出了意外。许是万贵妃为人骄横,驭下极严,暗地里已不得人心;又或是大明国祚不该绝于此代,冥冥中要有后来的“弘治中兴”。天佑吉人,一向冷酷的宫廷,这次神使鬼差地出现许多出力帮忙的好人。

  先是奉命拿来堕胎药的宫婢,一念之仁,不忍已成型的胎儿打落、纪氏丧命,遂将药剂减去一半,回报万贵妃说纪氏其实是“病痞”,意即说她肚里长了瘤子,以至于腹部胀大,不是怀孕。

  万贵妃此时正为了皇次子朱祐极出生的事情上心,听了宫婢回报,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史懒得再详加追究,只是下令纪氏立即移居安乐堂而已。安乐堂是明朝收容老病宫女的地方,即是俗话说的“冷宫”。

  所谓“冷宫”,在紫禁城中没有固定的地方,一般是内廷某一处僻静荒芜的宫苑,只为让皇帝眼不见心不烦,获罪的妃嫔被关押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待遇可想而知。天启年间的张裕妃、李成妃因触怒客魏(明熹宗朱由校之乳母客氏与典膳太监魏忠贤)被幽囚于宫中,一个被活活渴死,一个被关押在乾西五所整整四年,直到崇祯年间才恢复妃位。清光绪帝的宠妃珍妃因触怒慈禧太后,初被囚禁在咸福宫北人称“老苑”的空室里,后被转禁在乾东五所寿药房的配殿里,被贬至外东路景祺阁北面的空房里。珍妃布衣钗裙,不施粉黛,穿着连宫女都不如。每天一日三餐由太监从门外递入,还要恭听太监的训斥、折辱。一代宠妃尚且如此,就可想见历史上其他湮没无闻的女子处境之凄凉。一朝入了冷宫,何止是红颜冷落,君恩义绝,基本上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想逃出升天,是难上加难。

  等到纪氏生子,万贞儿得知消息,命令太监张敏前往查探,若是发现纪氏生子就溺死。小小的门监张敏亦是位卑而忠贞,不忍皇上无子,社稷无后,悄悄抱走婴儿,藏于密室以米浆蜜糖喂养,避免了万贵妃耳目的进一步搜查。

  再来是,废后吴氏不计前嫌,以江山社稷为重,将孩子养于西内。她痛恨万氏,怜惜纪氏,两个苦命的女人和众多宫人一起,冒着生命危险,藏匿起孩子,竭尽所能地照料。

  这可怜的孩子,到了五六岁还不曾见过生人,长长胎发披到地上。冷宫的岁月,漫长寂寞,没有边际。时间失去了真实的意义。宫墙边的野花开了一季又一季,白雪覆上黄瓦又消融,无声无息。宫门冷寂,人事仿佛没有变迁,只是锁锈又厚了几层。谁也不知道转机何时出现,抑或是,转机未至,杀机已至。对于这个孩子的存在,宫中所有得知真相的人都默契地守口如瓶。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宪宗晨起梳头,见镜中自己面容倦怠,华发暗生,不由感慨:“老将至矣,无子。”给宪宗梳头的太监张敏突然跪下说:“死罪,万岁已有子也。”朱见深将信将疑,张敏抱定一死之心,慷慨呈言:“奴言即死,万岁当为皇子主。”

  此时,站在一旁的司礼太监怀恩也跪下呈奏道:“皇子现在潜养于西内,已经六岁,一直以来藏匿不敢外传。”

  宪宗这才知道自己有子,惊讶之余,立即传旨要去见孩子。身在冷宫的纪氏得到消息,给孩子换好一件红色小袍,告诉他:一会看见有人来,当中那个穿黄袍有胡须的,就是你的父亲。她抱住孩子痛哭,如生死诀别。这灵慧的女子,仿佛已经探知命运的底牌。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一旦这孩子重见天日,亦是自己命绝之时。

  悲喜交集的宪宗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抱起孩子说:“是吾子,类我!”(是我的孩子,长得像我!)几个月之后,这个在冷宫里侥幸生存下来的孩子朱祐樘被立为太子。而他的母亲却被封为淑妃。她移居永寿宫后不久,自缢于宫中。时隔不久,张敏也吞金自杀。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如过往那些死去的妃嫔和宫人一样,他们是梦境一般的存在,如烟尘一般消失在这座宫城里,很快就无人问津。人人都心知肚明此事是谁所为,却都心惊胆战的缄口不提,只当是个意外吧!这些年来的意外还少么?皇帝无心追究,谁人还敢深究。

  纪妃的逝去或许在宪宗心中激起了些许涟漪,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他只在乎自己后继有人。除此之外,他只在乎万贞儿。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年已不惑的万贵妃因责打宫婢而痰涌在喉,气绝暴亡。

  宪宗哀伤欲绝,叹道:“万侍长去了,我亦将去矣!”如是,辍朝七天,谥万氏为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陪葬于茂陵。

  按照明朝的制度,只有皇帝和皇后死后才能葬于天寿山陵区。万贵妃幸运在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死在皇帝之前,得以与朱见深同葬于茂陵。

  万贞儿死后不久,悲伤过度的宪宗也盛年而亡。数百年后,清朝的词人纳兰容若路过天寿山的茂陵,勒马驻足,感而生情写下了一阕《菩萨蛮》:“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这一段孽缘如何数算?美梦只剩涟漪,重来亦失余意。不过前朝旧事,浮光掠影,前世荣华,如今只余深山日暮,寒鸦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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