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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哀荣(1)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鹭点烟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苏轼《行香子》

  【壹】

  董鄂妃去了。承乾宫成为他心中禁地,无人可以擅自踏足。夕阳惨淡地照在宫墙上。披散明光,将福临的影子拖得极长。摈弃了随从,他独自走到这地方。若不是身上穿着黄袍,身为帝王的威严还支撑着他,此刻他看去跟任何潦倒街头、失魂落魄的人无甚区别。

  跨过那道宫门,抬头看到院内盛开的梨花。一阵风过,似雪非雪,纷扬落下。又看到她,心知不是幻觉。她曾在这世上伴他四年。相濡以沫,深爱一场,怎是幻觉?可又怎么不是幻觉?她人已不在了,他无法逃避的悲哀事实,却又觉得无时无刻无处不能看见她。她的亡故,使她彻底占据了他的世界。

  她曾居住的宫殿,幽凉深静。待在里面觉得一切宛如昨天,厮守的日子很长很长……微风掠过,雕花床上,锦帐隐隐起伏似水波摇撼。快乐的、悲哀的事重重叠叠、潋滟不绝,一桩桩、一件件都明晰起来。开门见到外面阳光盛烈,凡有感情的,哀乐事,都在这阳光下蒸散了——像不知一生已过几度秋凉。承乾宫梨花飘零如雪,似这一世竭尽心力护持,犹不得长续片刻的情分。聚散别离,都有尽数。任他身为天下主,亦无力改变和挽回。

  这旷阔的深宫,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而今,无处不布满了她的影子、气息,尤其是这承乾宫。在她之前,是谁住过这里,在她之后,还有谁能住进这里,这些已不为福临所想。终顺治一朝,此处不得再有第二人进驻。

  承乾宫,取其体承上意的意思,意谓做妃子的不可违逆皇上。后世入住于此的宫妃也会怀想吧,这里曾住过一位董鄂妃,无论身前死后,顺治对她的荣宠都到了本朝无可匹及的地步。

  董鄂氏十八岁入宫,依例已过了参选秀女的年纪,可福临不管不顾,执意召她入宫。顺治十三年(1656年)八月,董鄂氏甫一入宫即立为贤妃。仅仅过了四个月,十二月,再晋她为皇贵妃,名位仅在皇后之下,行册立礼,颁赦。

  且不论董鄂氏晋封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单是为册立皇贵妃颁诏大赦天下,已是明显与礼制不合的事情。福临却顾不了许多,虽然在孝庄太后的竭力反对下,他不能如愿立董鄂氏为皇后,但这阻挠,丝毫改变不了情深忘我的皇帝要向至爱的女人表露心意的意愿——给她皇后礼遇。

  他天真以为,全心全意的爱宠能护心上人周全。孰料送她到万人瞩目的高度,却是迫她孤寒。她逝后,他写下三四千字的《孝献皇后行状》,巨细无靡,情思绵绵。

  记忆犹新的是,她一再追问他:“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心下恻然,百年之后,我这个旁观者从中读懂她的无奈和不安。而福临,彼时的沉浸在欢愉之中的他,他懂吗?

  谁不想做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怕只怕恩爱难偕。紫禁城,从不是适宜爱情生长的地方。因它注定要被左右,无法纯粹。无论哪一座宫苑,住过怎样绝代风华的女子。无论怎样华美惊心的过程,故事的结局总逃不过离散。她是在问他呀,若有一日死亡逼近,你我离散之后,将身归何地,情归何处?

  中国的言语之中,有许多伤人甚深的字句,董鄂妃令我想到的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迥异于许多沦落后宫的女子,董鄂妃内心清淡,不是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没有野心。她在皇宫里尽的是为妻的本分,兢兢业业做好每一件事,处理好每一件事,把握好每一丝分寸,照顾好每一个人。

  她活得太周全了!当福临执意要立她为后时,这聪明的女子固辞不就,反问他:“陛下是把臣妾置于火炉上炙烤吗?”

  爱情本身是不分对错的,无奈她的爱人是皇帝,就不得不引人注目,告别平凡。他要她成为天下女主,她纵然不愿沾染虚名,势在必行的情况下,却不得不以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她足堪大任,无愧他的深恩。

  深宫禁苑对于董鄂妃来说,不是不知终身何在的凄惶,她清醒的知道,她的归宿是他的怀抱。可她别有一种凄凉意,一入深宫,她就必然要担当与他相爱的压力。

  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条路、这种压力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承担的。她的蕙质兰心,素来为他所钟爱,她亦需用蕙质兰心回报他的钟爱,担当起管理后宫的重责,承担起天下人对她的误解和质疑。相较红颜冷落的女子,董鄂妃的独宠一身诚然令人艳羡。上天待她宽厚,她亦是知足。所求的,只是跟所爱的人厮守。我深信,对她而言,相守于庙堂,相携于江湖,无甚差别——心之所安,即是归处。

  恐怕,携手江湖,并肩于陌上红尘,才是她心之所愿。悲哀的是,她的爱人是君王。于是,这皎静如梨花的女子,注定要踏足这是非之地,如履薄冰。

  故宫里,宫墙夹道,常有风过。呜呜作响的风声,仿佛悲鸣。是风的悲鸣,还是人心的悲鸣?我不得而知,是以常存有恐惧。

  董鄂氏的到来,让宫中其他的女子如临大敌,形容冷淡,黯然失色。纵然董鄂妃做得再周全,她再大度,福临的全副身心只在她身上,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真爱是具有排他性的。福临在为董鄂氏所写的祭文之中,不单诉说了董鄂妃的诸般好处,还历数了前废后——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娜木钟的诸多劣迹,譬如骄纵,善妒,性喜奢靡。继任的皇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亦不被福临所喜。

  福临嫌弃她愚钝、木讷,不是讨他欢喜的那种灵巧女子。若不是孝庄太后的压力和董鄂妃以死相谏,福临亦准备废掉这个无甚过错的皇后。

  若说福临与娜木钟之间尚且有性格不合相处不来的矛盾,继任的孝惠章皇后实在无辜。她本身无过错可言,刻薄一点说,福临对她冷淡如路人,连相处犯错的机会都不屑给她。

  在他举世瞩目、舍生忘死的爱情里,从来就没有她的戏份,她却顶着空虚的一个名分,为他尴尬地奉献出一生——见证他和她“旷世不渝的爱情”。这是孝惠的悲哀,亦是数百年来身在宫中的女子共同的悲哀。

  我能够理解少年天子的悲哀,太多事备受掣肘,不容做主。身前是大清草创,基业未稳;御座下,清朝贵胄虎视眈眈;身后烽烟四起,明朝旧属尚在江湖为祸。

  在福临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皇冠的傀儡,身不由己,心力交瘁。遇见董鄂氏之前,连他自己的感情都任人左右,难以自主。

  在遇见董鄂氏之后,他有焕然重生的感觉。是她的到来,让他觉得除了帝王权位之外,人生还有可以追寻的事。她是他的理想,他灵魂的皈依。

  如知己一般的爱人,令他感受到生命的静洁无瑕。又仿佛为了她,他可以重振。爱,让他有了与外界对抗的力量。野史中传说董鄂氏是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福晋,因入宫觐见邂逅福临,两相钟情。这种说法不见于正史,不足以全然采信。

  可以确信无误的是,董鄂氏身为八旗名门闺秀,偶然的机会与福临相见。相见之后,正如那词人所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站在那里,一双清净的眼眸,像隔着迢迢的山水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啊!一定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爱,你看到她时,就觉得世界都亮了。

  你怀着温柔而虔诚的心,只想着靠近她。只要靠近她,万事都完满了,美好了。那世间的烦嚣、尘埃,都如烟尘散尽,一点也入不到心里来。

  与她相识,勾起他灵魂的波荡。一想起她来,整个人就像荷叶蓄满了雨露,摇摇荡荡,要泼出来,泼到这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天之外。

  “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隔着深远的红墙,延续着思念。他们的恋爱过程,一定有所阻挠。后来,历经波折终如愿生活在一起。

  他是历代帝王中佛缘慧根极深的一位,亦教她参禅学佛。她于是有了疑问:“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她的眼睛像是极遥远天际的明亮星辰,欲坠未坠。她微薄的笑意,又像是星的微光从他眼前划过。

  当时的他,亦只是笑笑。却不料,这是她参禅礼佛所悟心结所在。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纵然她拥有他全部的宠爱,身在这紫禁城中,过着鲜花着锦的生活,她亦是长存谨慎和不安的。

  她暗藏心事,这心事正源于眼前的浓稠恩爱,这不安来自于对将来的困惑,对人生最终结局的困惑。

  到那时,可会是孑然一身的孤凉?想来,在那样两相温存、花月相谐的时刻,她已然比他更敏感地觉察到好物难坚、情深不寿的道理。只是,她不忍道破,怕拂了他的兴。四年的宫闱生活,董鄂妃操持宫事时规行矩步,事事周全,不肯让人说了一句不好,耗尽了心力,终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香消玉殒。轰烈的爱,终抵不过无常索命的严逼。我心再留恋你啊,还是要先行一步,舍你而去。

  闲梦已远,岁月悠长。还来不及叮咛,来不及抚慰、凝望,什么都来不及了。生死离别迫在眉睫,她先他而去了。

  而今孤身在世,他比她更茫然、惶惑、无措,如同身处天地之始,洪荒之荒。世界崩殂。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起来,亦无从思索……一切都癫乱了。万物寂灭。

  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是存于这寂灭的空中,兀自翻涌不息的痛……剧烈如火,焚心蚀骨的哀痛。家国天下,都舍下罢!不恋生了,追随她去,可以吗?

  衮衮黄袍,遮掩不住他日渐瑟缩的精魂。御座威严,难承他心散神摇的哀痛。皇朝天下,又哪里再寻一个心神相契的她?

  这一世悲辛交集。白首偕老,只是幻梦一场吗?“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生死别离之后,他想起她的种种,那已经变成了一个湮开的,无所不在的感觉。她这个人,是他生之精魂,是他十八年帝王生涯中最波澜壮阔的牵挂,是淹覆在浩瀚人海中无人可代的痛。

  眼望着众生芸芸,他和她,原来还是芸芸众生。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虽则君临天下,又何尝有一时一刻,与这尘寰有一线之隔?

  真正的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事到如今,谁来告诉他“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的道理?谁来告诉他,没有了她,他又将往何处安身立命?

  人世茫茫,生如寄旅。何处方是彼岸?三生石畔,奈何桥边,先饮孟婆汤,跨过桥的人会不会已忘却了前生的恩爱?

  繁华过处,似水无痕,再浓重的悲哀,再深长的故事,亦仿佛可以吹散在天地之间,不会留下痕迹。

  从来,铭心刻骨的爱与痛与人无尤,只和自身相关。

  【贰】

  当坤宁宫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巨大的压抑和莫名的悲哀。被命运投掷到紫禁城中的女人们,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不幸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之一,内心最大的梦想无非是有朝一日,凤翱九天,登上皇后的宝座,与那男子并肩立于万人之上。

  那情状要比现今职场残酷的多。偌大的紫禁城,老板只有一个,竞争者却有万千,三年一选秀,还有成千上万家世显赫或身世清白的良家美少女源源不绝地补充进来。想想就觉得“压力山大”。

  现代职场,老板再苛刻,环境再差,待遇再不尽如人意,最悲愤的结局莫过于撂挑子不干!东家不做做西家,只要不死心眼,总有个容身处。一朝身陷宫中,所谓选择,就成了妄想。

  一入宫门深似海,却并非个个都能脱颖而出,身得荣宠。即使晋为妃嫔,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亦非一劳永逸。从竞争的残酷性上来说,现代的小说电视剧所虚构的宫斗虽然夸张失实,却并非不存在。

  民间传说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宫娥三千。事实上,历朝历代,皇后以下,妃嫔的名额,份例都有定数、成例,连皇帝本人亦无权轻易改变,当然,违规操作的并不少,已是心照不宣。

  传说中后宫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就真实的情况来看,大部分亦不过是出身良好,面目周正,气质纯良而已。尤其是看过光绪的后妃图后,我实在有为光绪一哭的冲动。

  宫中的女子分住于内廷东西六宫中,十二宫院中女子为数不少。据不权威统计,明朝的宫苑,即使在最乐观最公平的竞争下,每一宫的妃嫔也要击败接近9个对手才能入主一个宫殿。每位妃嫔在宫中的待遇与她是否得宠有极大关联。

  清朝,从最高级别的皇后到最低等的答应,无论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云泥之别。诸位女子为自己,为家族,只有力争上位,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入得宫来,也不是立刻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对一般的宫女而言,只是基本的生活水准较寻常人家更有保障。但宫规琐细,动辄出错,受罚代过是家常便饭。妃嫔虽然地位较宫女有提高,但同样言行举止受限,若无足够的力量自保,又不幸才貌出众遭人嫉恨,想全身而退或是善终都难。

  如“乾”所象征的天和“坤”所象征的地,乾清宫为皇帝的寝宫,坤宁宫是明清两代皇后的寝宫,亦是清朝帝后大婚的场所。

  位于两宫之间,四方亭型的交泰殿取“天地交合,康泰美满”之意,象征着“天地合熙”,是明朝帝后大婚时的寝殿。

  交泰殿,中轴线上的第五座宫殿,梁枋彩饰上第一次出现了凤的影子,粘了些女性的气息。此殿为每年重要的节日,皇后举行内廷重大典礼、千秋节(生日)时接受朝贺礼的地方,相当于皇后正式处理内廷事务之所。清乾隆皇帝将其改作安放二十五方宝玺的地方。这些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玺曾受到袁世凯的垂涎和觊觎。

  交泰殿正北是坤宁宫,多数时候这里被笼统认作为皇后的寝宫,就像乾清宫被理解为皇帝的寝宫一样。明朝,这里是皇后的正式寝宫,但在清朝,皇后不住在这里,皇后仅在交泰殿受贺之前,来这里休息一下。

  坤宁宫虽然基本上是明代的建筑,在清代却有很大改动。明代坤宁门在清代顺贞门的地方,今天的坤宁门在明代是一道围廊叫“游艺斋”,与御花园相接。

  明清两代坤宁宫的内饰大不相同。清代坤宁宫的室内格局,完全依照沈阳故宫清宁宫的样子,保存着一部分满族的风俗习惯。室内顺着山墙有前后檐通连的大炕,窗纸糊在窗棂外面,在炕上祭神,炕沿鼻柱上挂着弓矢。

  “盛京大政殿后曰清宁宫,祖宗时祀神之所,祭毕,召王公大臣进内食祭肉。国初定鼎燕京,则于乾清宫后殿坤宁宫行祀神礼,一如清宁宫之制,至今仍循旧章。”清代宫廷祭祀中,最有特色的是堂子祭和坤宁宫祭神。

  堂子祭祀是满族国俗,坤宁宫祭神是对堂子祭的补充。皇太极以堂子祀典为最尊,遇不祭堂子时,将所祭诸神供奉于寝宫清宁宫。清初,按清宁宫旧制,将坤宁宫改建为内有三面连炕,两口锅灶,外有神杆的祭神之地。

  坤宁宫所祭之神教派不一,有释迦牟尼、观音、关圣人等,亦有满蒙民族信奉的神灵。每天会有朝祭、夕祭,每天的朝夕祭帝后可不参加,但重要的祭神活动,帝后要亲自到场,有一些祭祀活动要皇后亲自主持。

  因坤宁宫西半部为祭神的场所,每天杀猪煮肉,不便常居,但为了沿袭皇后正位中宫的制度,洞房仍设在这里。大婚时期,帝后在坤宁宫的东暖阁洞房,一般只待两三天。合卺宴后,翌日行过朝见皇太后礼,第三天举办过庆贺筵席之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居所,皇帝回到养心殿,皇后可自由选择东西六宫中的任何一座宫苑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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