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盛衰(1)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壹】
乾隆的生母钮钴禄氏,满洲镶黄族人,四品典仪官凌柱之女,13岁时入侍胤禛贝勒府邸名号为格格,康熙五十年(1711年)在雍和宫生下弘历,因康熙喜欢弘历,钮钴禄氏母因子贵,地位得以提升,于胤禛即位后入住景仁宫,先被封为熹妃,后晋升为熹贵妃。
乾隆即位后,奉生母为崇庆皇太后,迁居慈宁宫。钮祜禄氏的一生贯穿整个康乾盛世。乾隆事母至孝,她是清朝皇太后中上徽号最多(九次)、最高寿的一位(享年达86岁)。她一生福寿双全,子孙满堂,享尽了天伦之乐。
与孝宪皇后一样,孝贤纯皇后貌似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幸福皇后,身为爱新觉罗·弘历的妻子,她是这历史上同样为数不多福寿双全的皇帝、半真半假的风流天子真心忆念的妻。
世人多道乾隆六巡江南,是明访也是微服,江南春色入怀,惹一身桃花债。甚或,西域的黄沙大漠中也有他的一线情缘在。他的后宫佳丽中,确有一位来自回族的爱妃,宠爱甚笃。
在民间故事和小说家的演绎中,这位来自西域,体带异香的女子,成为风流天子一生之中难以忘怀的情结。他为解她思乡之苦,特意为她建了一座“宝月楼”。
然则,不论弘历一生经历了多少女人,他宠怜过几许红颜,谁都无法取代孝贤纯皇后o富察氏,在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她亡故后,弘历悼念她的悲切,比之汉武帝对李夫人的魂牵梦萦不遑多让,哀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与他一样,自幼都是得天独厚的人。弘历自幼天资过人,气度不凡,为父所重,十余岁时又被圣祖康熙带入宫中亲自调教,住进毓庆宫,明里暗里都当做下一代的接班人,而富察氏的出身亦是分外显赫,家教优良。
与明代的皇后大多出于寒门不同,清代从选秀女开始就严格控制门第人选,非八旗女子不得入选,能册为皇后的,清初又以蒙古族居多。
清代皇后中,真正出身于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的并不多,出身镶黄旗的更不多。身为乾隆皇帝的嫡室和第一任皇后,孝贤皇后不仅旗籍高,而且出身于高门显宦,世代簪缨。
富察氏家族从追随清太祖(努尔哈赤)开国到世宗朝(雍正)名臣辈出,屡建功勋。曾祖父、祖父不提,她的伯父马齐和马武,皆是权重一时的要臣,她的父亲是察哈尔总管、一等承恩公大学士李荣保,她的弟弟是保和殿大学士傅恒,而她自己,是那著名的精明皇帝雍正为自己的皇位继承人精心择定的正妻。
雍正五年(1727年),16岁的富察氏被指婚给当时的皇四子,17岁的弘历。是年七月十八日,雍正帝在紫禁城乾西五所的二所(弘历即位后更名为重华宫)为皇四子弘历和富察氏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雍正七年(1729年),雍正皇帝又赐自己所爱的长春仙馆作为儿子媳妇在圆明园的居处,对这对小夫妻关爱备至。
弘历早在四年前的雍正元年(1723年)就被秘密立为储君,毫无疑问,在雍正眼中,弘历的嫡福晋就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将来的一国之母。
以胤禛一贯殚精竭虑、深谋远虑的性格,他对这个儿媳的人选断然不会掉以轻心。富察氏是他综合多方考虑之后,所择定的最佳人选。
不知为何,在史料上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暗暗为胤禛的眼光赞叹不已。有清一代,富察氏是当之无愧、无可争议的一代贤后。
雍正虽素性清冷刚毅,然绝非不解风情的男子,我也坚定地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事实证明,胤禛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那沉稳风流的儿子,需要什么样的女人来配合和挟制。他为儿子择定的贤妻,不单才德兼备,且与弘历一生感情融洽,恩爱甚笃。
在一桩充满政治因素的婚姻中,这是多么难得的琴瑟和谐?说是天作之合,亦不为过。除却皇位,日渐稳固的江山、日渐充盈的国库和一个美貌与才德兼备的贤妻是胤禛送给儿子最好的祝福和礼物。
层层琉璃重檐,连绵如碧海,朝阳映照其上,耀眼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从坤宁宫到长春宫,再到重华宫,重重垂花门,穿过笔直的天街,漫长的宫墙如赤色的巨龙,延伸至无际。
蓝天澄澈高远,阳光淡然洒落,如下了一场翩跹蝶雨。我站在孝贤曾住过的长春宫外想,宫名“长春”,意在春光常驻,可浮生流离,又哪有不凋、不败、不去的永恒呢!所谓长春,只不过是一种祈愿罢了。
这里住过的人,有明朝天启年间的李成妃,清乾隆皇帝的孝贤皇后。孝贤殁后,弘历下令保留长春宫孝贤皇后居住时的原陈设,凡是她使用过的奁具、衣物等,全都保留,一切按原样摆放,并将皇后生前用的东珠朝冠、东珠、朝珠等物,供奉在长春宫。
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日和忌辰时,乾隆帝都亲临凭吊。这种陈设和做法保留了四十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才撤掉,允许其他后妃们居住。
这些曾在这里住过的人,思来,唯有孝贤最幸福。但她的幸福,真的有那么不劳而获,理所当然么?诚然不会。
这世上没有虚妄的太平,古今亦然。一个最简单的人,一段最平常的生活,剖解开来看,也一定有波澜壮阔,令人感怀处。
能够看到的史料里,无一不是这样显现:孝贤皇后事亲至孝,博得后宫亲长的一致认可和好评;她事夫至诚,与弘历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她宽宏大度,善待妃嫔姬妾,视她们的子女为自己的子女……她安分随时,平易近人,却不是个木讷愚钝之人。可想而知,统摄六宫,面对着一大群同样姿容窈窕,心机不俗的女子,光靠德行是会被人玩死的。
处理深宫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得心应手,孝贤定然是精明内敛,大气温柔的女人,懂得举重若轻,恩威并施,不动声色。
弘历的御制诗数量虽多,水准却平平,唯有提及孝贤的篇什情真意切,动人心怀。弘历忆及亡妻,除却盛赞其贤德,还常念其姿容窈窕,这证明在阅遍群芳的皇帝心中,这位皇后的容色亦是不俗的。
形象一点想,恐怕正如那句古诗里形容大家闺秀的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她还是这等识情解意的女子,举止投足有一种叫人不能忘怀的缱绻温柔。
史载,孝贤出身名门望族却素性恭俭,有异于一般世族女子,她日常所居不喜佩珠玉,只配通草绒花。(绒所制的假花。《燕京岁时记》云:“花市者,乃妇女插戴之纸花,非时花也。”假花一名“象生花”,一般称为“通草花”。通草即灯芯草,茎体轻,空心,用它加工成通草片,巧制成花朵,便是最初的装饰假花,因而有“京师通草甲天下”之誉。)如今想来,赞她,倒不单是为她恭俭,不忘本,而是欣赏她的绝顶聪明。孝贤定然是深谙人心,又甚解意趣的女子。想她那风流挑剔的夫君,一生可查的嫔妃就有40余人,尚还有未被史籍载入的艳福若干。
他风流一世,什么样的绝世艳姝没见过,她唯有选择这清雅不俗的装扮,行端庄静柔的举止,才能既不失身份,又能给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感觉。
身居中宫之位,饰金佩玉乃是常态,惟其不饰,才见得特殊。金玉之饰,固然令人平添几许贵重,却也易使人觉得倦怠疏离,总觉得与之相亲的是尊位,与之相爱的是礼法,那供起来的人儿,天长日久总是易成摆设。
大凡皇后被疏远,究其原因,总不外是姿容稍逊,姿态太正,使皇帝丈夫难生情趣和亲近之心。而孝贤,反其道行之,做素净打扮,在阖宫珠翠粉黛中,凸显出自身气质端凝,秀雅婀娜。
如此做寻常女儿家装扮,像一道清泉流过,平添几许温柔亲近缱绻意,弘历与之相处容易放松下来,视其为知己和可以交心诉情的妻。
有时候,身为帝王,会比普通人更渴望普通而平实的情感,即使这平实仍是经过装点的富丽。
荣华富贵与生俱来,不虞匮乏,三跪九叩,前呼后拥已成常态,那种看似寻常的夫妻之情和男女缱绻之爱,反而令人心向往之。这便是为什么李隆基会与杨玉环密订鸳盟,求一个“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孝贤是自信的,同时亦是非常聪明的。
【贰】
回顾孝贤的一生,她何尝不想和他过着红袖添香,并看星河的日子,那种只属于两人的安宁和平静,奈何此生已托付帝王家,既然享受了常人难想的尊荣,就必要做出一定的牺牲。
住到潜邸之后,弘历身边便有了为数不少的侍妾。同为富察氏的庶福晋,早于孝贤生育皇长子,而孝贤所生皇长女不到两年即殇。
结婚四年之后,孝贤终于如愿以偿,生下皇次子,雍正亲自为她所生的嫡子命名为“琏”,意味皇位永续之意,弘历亦在乾隆元年(1736年),自己正当盛年(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密立此子为继承人,可见对正妻嫡子的爱重。
如果说,雍正十年(1732年)之前,孝贤所需应对和处理的妻妾关系并不算太复杂,是年之后,弘历身边又陆续出现了才貌双全、风姿绰约的女子高氏和苏氏。
她们不单正值豆蔻年华,且都是雍正为儿子精心挑选的女子。面对这些强劲对手,孝贤只能与弘历一样笑纳。她心中想必清楚,一朝弘历登上帝位,他的身边无可避免会出现更多的女人,他也必将有更多的子嗣。
古时的婚姻和家庭理念固然讲究道德和忠贞,却绝非如今的一夫一妻相互忠贞可以定义。
世间任何一段美满姻缘,都必将经受考验和波折,真正的感情,必须经历得与失、苦与乐、悲与喜、亲与疏、恩与怨、生与死,才能得以明证。弘历和孝贤的第一个儿子、曾被雍正寄予厚望的永琏,于乾隆三年(1739年),不到十岁即因“偶感风寒”而去世。爱子的早殇对夫妇二人的打击都是巨大的,一度大到弘历难以去面对爱妻,不由自主疏远。他们的感情进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停滞期。
岁月无声流淌,自从雍正九年(1731年)五月生育皇三女固伦和敬公主之后,直至乾隆十一年(1746年),孝贤一直没有生子。单是一个嫡女的存在,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伤痛、疲惫和孤苦。
紫禁城的倾世繁华,湮灭了多少人真实的悲喜。孝贤,她于百般的哀痛之中,目睹着一个一个嫔妃受宠,一个一个皇子诞生,还要打起精神,应对好一切,善尽教养之责,恪尽皇后的本分。说不苦,是假的。
做一个贤妻,一个贤后,她不需争,却需忍。没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嫉妒,除非她(他)心中完全没有那个人存在。孝贤显然不是,所以我相信,暗地里她的内心是饱受磋磨的。
所谓宽仁大度,一视同仁,乃是先将自己心头的血气磨平,将身为一个女人天性里的种种爱执、妒忌以礼法教养消融。
此生已托付帝王,就注定以他的悲喜感受为意,此生已担负天下,就必须学会忘却自我。聪明、懂事、得体、精明,还要纯真、豁达,如此才是他心中完美的母仪天下的人选。
想来都替她辛苦,要爱一个人到如斯境地,不怨怼,不嫉妒,连失落都要自行吞咽,若无其事,柔肠百结兀自笑靥如花。
爱到拥有又放下,比未曾拥有就放下,要难上加难。伴随着人间帝王,应对着红颜无数,这爱本身即是异常艰辛的修行。
她赢得了他的敬,他的爱,乃至他余生铭心刻骨的思念,这背后的原因是她始终以他为念,承担了不为人知的压力,独自吞咽着为人妻,为人母的辛酸。她已自觉地将自己的生命与这男人融为一体,她的爱,比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更纯粹、持久。她对他的好如春风化雨,让他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但在日后回忆起来,点点滴滴都渗入血骨,日日夜夜,摧折心肝。“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后来的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乾清门一道宫门隔开,外面是国,里面是家,这家国是不分的。她始终懂得收敛他的心,纵然弘历是一只注定翱翔九天的雄鹰,一条腾于四海的巨龙,孝贤亦能驯服他,做他最坚实温暖的后盾。
当弘历经历了内心的磋磨,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再度寻找停泊之地时,他选择回到孝贤身边,此时的孝贤对他没有冷颜冷语相待,一如既往交出了自己的心,用不改初衷的柔情,温暖了曾经因失意而拒避她的丈夫。
无论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她对他,始终初心不改。
我热切地赞美这个女子,不是因为她在历史上的贤惠名声,而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超越了小我,达到一种令人钦敬却难以达到的高度,合了佛法所言的“戒定慧”:戒,就是拒绝伤害;定,就是爱而不动摇;慧,就是爱而不执著。
超越了世间浮华,喧哗中的寂静,传说中的爱向来美得很遥远,很辛苦。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孝贤生下了第二位嫡子,皇七子永琮。这个孩子的到来,对孝贤和弘历都意义重大,弘历心中一直深藏着立嫡子为继承人的愿望,而孝贤,如获新生,她从这个姗姗来迟的孩子身上,再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孰料这个孩子和他的姐姐、兄长一样福薄命浅。乾隆十二年(1747年)二十九日,在新的年节即将来临之际,永琮就因出痘而夭折。
尚未来得及从爱子降生的喜悦中回神,甫又跌入了另一重噩梦。此时,孝贤所生育的二子二女(皇长女、皇三女、皇二子、皇七子),唯有一女——固伦和敬公主长成,并已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出嫁。
深宫之中,孝贤备觉凄凉寒苦。皇二子与皇七子的接连去世,对于一心要立嫡子为储的乾隆也是沉重不过的打击,为此他曾颁谕特意谈及这一问题:“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乾隆恭奉孝圣宪皇太后东巡,皇后随驾出巡。弘历的本意是要带着丧子之痛的皇后出宫散心。但因此行皇太后也随同出行,身心俱损的孝贤还要在婆婆面前不失礼数,恪尽孝道,强作欢颜。
途中,似乎是已有预感,孝贤请求早日返京。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当御驾抵达山东境内,本已孱弱不堪的她,终于油枯灯尽,一病而亡。
皇后的骤逝,看似突然,实则是经年累月的劳心劳力,内外交煎所致,并非无因。22年的夫妻生涯,不长不短。她见过他十余岁的清俊儒雅,二十岁的英姿勃发,三十岁的沉稳干练。本以为可以白首偕老,共尝甘辛,而今却要舍他而去。弘历,原谅我。尘世劳苦,患难交错,要你一人应对,原谅我,不能相陪了。就算曾经那么亲密无间,总会有一天慢慢消失不见。爱如海般寂寞深情,却终会消失在寂静、广阔、深沉的岁月里。
【叁】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
圣慈深忆孝,宫壶尽钦贤。忍诵关什,朱琴已断弦。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棉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回思想对坐,忍泪惜娇儿。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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