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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盛衰(3)

  纵观乾隆一生,他所眷恋欢喜的女子,无一不是柔媚可人、性格讨喜的类型。是否真的善解人意不要紧,最要紧是懂得讨他欢心。那拉氏性格刚强,做不到孝贤皇后当初的隐忍、宽仁,人到中年的她,容色亦逊于后来圣眷正隆的金氏(嘉妃)、魏氏(令妃)和自回疆而来的佳人和卓氏(容妃)。自藩邸时起,乾隆就最敬皇后富察氏,最宠皇贵妃高氏,而那拉氏与他之间素来情淡寻常,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注定无法超越、取代这些已经作古的人。这份失落,不是不重的。孝贤薨逝三周年,时值册立新后之时,乾隆作诗寄哀,中有“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之语。他亦不是无知无感之人,全然否定那拉氏,奈何他最真挚的感情俱已付与孝贤。

  风流如他,身边还有那不断有如花似玉、用心机巧的妃嫔邀宠献媚。任那拉氏再肯用心,他们之间的情分亦不是朝夕之间可以转换的。

  生死天涯,孝贤之死让乾隆余生负愧,耿耿不忘。她的骤逝构建了她虚幻的完美,凸显出那拉氏真实的不完美。

  蛰伏于亡魂的阴影之下,那拉氏却连恨她的理由都没有,孝贤生前待她不薄。怨不了亡人,只能对身畔之人生怨,目睹他风流如故,先宠金氏,后恋魏佳氏、和卓氏,却始终视她可有可无。

  枕畔人似无心。不能不怨愤啊!她容颜渐衰,心神渐竭,而身边的情敌层出不穷,一如既往强大。

  乾隆和孝贤的关系中,从来就有许多人并存,那拉氏原先并不起眼,亦不招嫉。可自从被他摆上了皇后宝座,她便成为他忆念中首当其冲、最为扎眼的第三者,成为他拒避的人。同样,换了身份,她亦无法像当年那样遥遥相看,默默悲喜,心平气和了。

  风过重门,庭院幽冷,万人看她尊荣华贵,她走入的却是更深、更远、更广的凄凉。皇后的尊位,是冷酷的陷阱,那御座,是天下间最残酷的刑罚,似冰又似火,无一刻不折磨她身心。年复一年,她目睹他对旧人钟情,对新人怜惜,唯独对她这半旧不新的人,不冷不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何处做错了,也许她什么都没做错,只错在不该登上后宫之主的尊位。

  这份不尴不尬和长年累月的积郁,使得那拉氏对皇帝爱恨交织。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从相敬如宾走到怨怼丛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潜藏的失望是如此强烈,一腔孤愤,终会覆灭这虚伪的繁华。时光演进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正月,那拉氏随同乾隆南巡。这第四次的南巡成了她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南巡初期,一切都还正常,在途中,皇帝还为她庆祝48岁千秋。闰二月十八日,他们来到杭州,在风景秀丽的“蕉石鸣琴”进早膳时,皇帝还下令在那拉氏的早晚膳食中,另加膳品,并令赐食扈从的王公大臣并江南大小官员,帝后之间的关系并未破裂。

  到了当天晚上进晚膳时,皇后就没有再露面,陪着皇帝进晚膳的只有令贵妃魏佳氏、庆恭皇贵妃陆氏、容妃和卓氏。此后,皇后再也没有露过面。后来才知道,闰二月十八日那天,那拉氏与皇帝发生激烈争执,皇后怀藏利剪,愤而断发,自言要出家为尼。满族的习俗最忌讳私自剪发,皇后只在皇太后、皇帝驾崩时,才可以剪发。当时的皇太后、皇帝都还健在,那拉氏的举动,落在好面子的乾隆眼中更添罪责,认定她是存心挑衅,蓄意诅咒。

  如果帝后可以和离,那拉氏此举无疑是宣告对皇帝彻底的失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帝王是不容挑衅的。一生唯我独尊的乾隆几曾受过这样不留情面的对抗?盛怒之下的皇帝,当日即派额驸福隆安将皇后由水路先行送回京师。

  史册对此事语焉不详,有记载也是皇帝事后的一面之词。没有人知道,那拉氏到底因何事触怒乾隆,两人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野史传说是风流皇帝欲微服登岸,寻花问柳,那拉氏闻讯劝谏皇帝不要贪恋江南美色,言语起来,多年的积怨之下,那拉氏孤注一掷,孰料,覆水难收。皇帝以此为由,就势与她决裂。

  对于帝后失和,我比较倾向于相信另一种说法——即使真有所谓寻花问柳之举,亦不过是导火索,南巡途中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是引起帝后决裂的根本原因。

  17年前,先皇后孝贤陪同乾隆东巡时,在济南一病不起,后死于德州。此后,乾隆每次途经济南时,总是避开此地,绕城而行。这一次,乾隆亦作诗云:“济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试想一下。这诗落在那拉氏眼中会是什么滋味?多年的积郁,加上这些偶然事件的不断刺激,足以令那拉氏不顾一切爆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亡人的深情,对其他人的顾念,无一不是对她莫大的讽刺!

  那拉氏独自从水路返京。来时煊赫,去时凄清,彼时千头万绪,此际心明如镜。

  废弃的结局清晰逼近。事已至此,她反而坦然了。眼见那孤帆远影去悠悠,把年华悲喜都带走。

  付出这么多年,隐忍这么多年,她受够了!如许辛酸,如许深情,被他轻掷于地,不屑一顾。到头来,她谁都比不过,甚至比不过江南春色和那些莺莺燕燕对他的吸引。

  一生匍匐,等不来他一刻垂怜,片刻顾念,不如就此断绝,从此别过。南巡结束,回到京师不久,乾隆下诏收回那拉氏手中的四份册宝,即皇后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裁减了她手下的部分佣人,到了七月份,那拉氏手下只剩两名宫女,按清宫制度,只有常在才有两名宫女。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七月十四日,那拉氏离开人世,终年49岁。时乾隆在木兰围猎,闻知那拉氏死讯,皇帝不为所动,一切行程照旧,嬉戏游猎不怠,只命那拉氏的儿子皇十二子永璂回宫奔丧,同时传旨,丧葬仪式下降一级,按皇贵妃的丧仪入殓。

  名为皇后,事实上,那拉氏的丧礼比皇贵妃的级别还要低。(她已经被乾隆收回宝册,褫夺一切封号,只是顾及舆论,未昭告天下行废后之事而已。)若按皇贵妃的丧仪规定,每日应有大臣、公主、命妇齐集举哀、行礼。在那拉氏的丧事中,这一项被取消了。身为皇后,她既未附葬裕陵,也未单建陵寝,而是随众葬入裕陵妃园寝内。

  更有甚者,按惯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位于一侧,堂堂皇后反列于皇贵妃之下。

  清制,凡妃、贵妃、皇贵妃死后都设神牌,供放在园寝享殿内,祭礼时在殿内举行,嫔、贵人、常在、答应则不设神牌,祭祀时,把供品桌抬到宝顶前的月台上。那拉氏不设神牌,死后也无祭享,入葬以后也只字不提,不单和孝贤皇后死时的极尽哀荣不可比,就连民间百姓也不如。

  乾隆待她如斯凉薄,不是没有人为她鸣不平。当时有御史上书,请依皇后礼举丧,结果被谪伊犁。12年后,乾隆东巡途中,又有个不晓事的愣头青——名叫金从善的书生上书乾隆,言及建储、立后之事。

  乾隆为此发怒道:“那拉氏本是我即位前的侧福晋。我即位后,因孝贤皇后病逝,她才循序由皇贵妃又立为皇后。后来她自犯过失,我对她一直优容。国俗最忌剪发,她却悍然不顾,我仍然忍隐,不行废斥。她病死后,也只是减其仪等,并未削去皇后名号。我处理此事已经仁至义尽,况且从此未再立皇后。金从善竟想让我下罪己诏,我有何罪应当自责?他又提出让我立皇后。我如今已经68岁了,岂有再册立中宫皇后的道理!”一怒竟将金从善处斩。

  从此后,无人再敢在乾隆面前提及那拉氏,亦无人再敢言及建储、立后,一切唯他乾纲独断。

  自来帝王薄情,不令人意外,但乾隆历来自命宽仁,轻易不肯落人口舌。唯独对她,斩钉截铁,恩断义绝。

  他的薄情,待她尤甚。仿佛这年久日深,她没有一丝温存可悯,莫名地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拔除时,毫不犹豫。不仅如此,他还要将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只当这个人,从未出现,从未存在。

  执意否定她的存在,即是护卫他和孝贤之间无可取代的感情和地位。对乾隆而言是理所当然,他对此毫无愧疚。

  我们理解乾隆这个人,既不能只看他的风流,不见他的深情,亦不能只见他的痴心,不见他待那拉氏的凉薄。

  那拉氏并非不良善,也不是刻薄,罪有应得。她是犯了乾隆的忌,盖因孝贤死后,乾隆再也不需要皇后,他心意坚决,那拉氏不明所以地成为牺牲品。

  其实换一个人,十有八九也是牺牲品。就连他晚年宠爱有加的魏佳氏,也只被封皇贵妃,孝仪纯皇后的名位还是儿子嘉庆即位之后追封的。

  三更鼓,送无常。这一世,她追逐他,如同追逐那镜中月华。本是幻梦,她活得太认真,我却不能不欣赏她这份真,有些痛,身不由己,如利刃在前,避无可避,唯有举身相迎,承担最后结果,即使碎裂。

  忆昔花间初相见,虽未成欢,亦未成怨,谁料到日后如此不堪?

  若魂魄能知觉,黄泉下不相见。多年后,史书如何书写,已不为她所顾念。

  是我才疏学浅,翻阅史料,未见记载那拉氏住在哪座宫殿,这样也好,只当她从未来过,从未在这孤城里陷落,煎熬过。

  夕阳残照,天地苍茫。这一世,人如孤鸿,谁不是谁的过客?

  【陆】

  站在空无一人的午门广场上,眼前高低错落的阙楼如双翼展开,人称“五凤楼”。今日天气晴冷,阳光下的琉璃黄瓦分外耀目,正对的门洞则幽暗深远。每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都有一种进入时光隧道的感觉。

  当年大清国的皇后都是由这里抬入紫禁城的。如今数过来,不过是几个指头的事,从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昭德门、中左门、后左门、乾清门到坤宁宫,在当年,这便是一位皇后一生的历程。

  我记忆里的帝后大婚,以同治年间最盛。无论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还是因当时统治者的虚荣心需要,这场大婚,都是一个必要的仪式,虽然它的盛烈之态形同一个帝国的回光返照。今日的清宫旧藏里有《光绪大婚图》,可供人遥想一下当年的辉煌。

  只有在即位前没有结婚的皇帝才能举行大婚典礼,故而从顺治、康熙算起,到同治年间,大清王室至少有200年没举行过这样大规模的典礼了。

  古之婚俗有“三书六礼”,“三书”指在“六礼”过程中所用的文书,包括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是指由求婚至完婚的整个结婚过程。“六礼”即六个礼法,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纵使是平民,这一路礼俗逶迤行来,所耗精力也不少,而皇帝大婚尤为豪华,极其繁琐隆重。

  因清朝是选秀制度,问名已是不需,婚礼由皇家钦定,请期也是形式而已。剩下的仪式主要分三部分,即纳采、大征(纳征)、册立奉迎。同治十一年(1872年),17岁的同治皇帝载淳大婚,七月二十六日,行纳彩礼。八月十七日,行大征礼。大婚之前,皇家需向皇后家“大征”,即民间俗称的“过彩礼”。礼部尚书灵桂为“大征礼”的正使,侍郎徐桐为“大征礼”的副使,取意“桂子桐孙”,希望这位新皇后能够为大清王朝带来更多子嗣。

  皇后的嫁妆则事先由皇家采办好,送至皇后母家暂存,由吉时送入皇宫。婚礼定于九月十四日举行,比普通人家迎娶新妇要多一道的程序是,皇家需先行册立之礼。九月十三日,同治帝“告祭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九月十四日凌晨寅刻,同治帝穿上礼服,驾临太和殿,亲阅册立皇后的宝册,然后派遣正副使,持节奉宝前往后邸行册立之礼。十四日行奉迎礼,皇帝先往慈宁宫谒见两宫太后,禀告迎接之事,而后皇帝驾临太和殿,接受群臣朝贺,继而派遣正副使,代替皇帝前去亲迎,皇后的凤舆此时已从乾清宫启行至后邸恭候。

  那精美至极的凤舆中放置着一柄如意,代表御驾亲临。婚礼当日,两位福晋带领各位女官戴凤钿、穿蟒袍、挂朝珠至皇后家侍奉。九月十五日子时一到,钦天监的官员立即向外报吉时,四位福晋率内务府的女官开始为马上就要成为皇后的阿鲁特氏改换装束:梳双髻、戴双喜如意、身穿大红龙凤同和袍,喜袍中间是喜字,一边为龙一边为凤。大婚时,坤宁宫洞房里用的也是这种图案。

  是日,锣鼓喧阗,夜如白昼。从阿鲁特氏母家到皇宫午门的御道,黄沙净道,宫灯高悬,皇后仪仗浩浩荡荡。

  是日万人空巷,前来观礼的百姓将御道挤得水泄不通。凤舆一入午门,便人头攒动,争相观看。

  为表普天同庆,两宫太后在大婚这天下谕:特许大开夜禁,凡是身着花衣的人都可以进入午门观看皇后仪仗。紫禁城,这座皇城禁地,平时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两百多年来破例开禁,此旨一下,不单百姓,连外省官员都雀跃不已,为这百年盛典借故入京或滞留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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