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凄怨(1)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李煜《望江南二首》
【壹】
叶赫那拉氏·兰儿。(据慈禧后人说,她闺名为杏贞,入宫后受封兰贵人,后被讹传为“兰儿”,文中仍以俗称代之。)咸丰二年(1852年)入选秀女,初封为贵人。
从延晖阁选秀入宫伊始,她除了姿容艳丽、出于众人之外,并无其他特殊值得称道之处。出身是下五旗中的镶蓝旗,父惠征,官职仅为四品道台,时任安徽徽宁池广太道。这种品级,于八旗贵胄、高官显宦比比皆是的秀女丛中不值一提。甚至她的姓氏,叶赫那拉,爱新觉罗的宿敌,亦为她将来埋下莫大隐患。
其时,仍是大清国瓦蓝的天,鸽哨响亮掠过紫禁城红墙黄瓦的块状天空。年轻的兰儿尚不知艰险,踩着花盆底子,走入御花园,登上堆秀山,一颦一笑皆是年华的倒影。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悲戚,这胆大有志的女子,身心清朗,对入宫一途亦是充满期待。
由神武门步入紫禁城的秀女叶赫那拉氏,入宫之后便被安排入西六宫的储秀宫后殿丽景轩居住,注目这座秀丽典雅的宫院,她必在此产生过美好祈愿。愿这里不仅是居所,更是自己的福地。
储秀宫,建成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初名寿昌宫。嘉靖十四年(1535年)更名为储秀宫。清沿明朝旧称。顺治十二年(1655年)和嘉庆七年(1802年)二度重修。清室对这座宫院曾作了较大改造:拆除了储秀门,将翊坤宫后殿改造成前后带廊、面阔五间的体和殿。两殿是倒座式宫殿,有幽深、华丽的游廊通向主殿。
“储”即储存、积聚,“秀”为美好之意,储秀宫意即“积蓄美好的人事”之意。储秀宫以慈禧而闻名,在她之前,孝庄皇太后与嘉庆帝的两任皇后——喜塔腊氏和钮祜禄氏都曾以此为寝宫。在她之后,末代皇后婉容也曾住在这里。走进这座宫院,正殿廊檐下是一对威武的戏珠铜龙和一对鲜活生动的铜鹿,庭院内古柏苍翠,清幽富丽。我深信,叶赫那拉氏当年所见的储秀宫,与我今日所见的必不相同。虽然它的形制乃至陈设,依然维持着一百余年前的模样。这单檐歇山顶的宫殿,面阔五间,前出廊。檐下斗栱。梁枋饰以苏式彩画。东西配殿为养和殿、缓福殿,面阔三间,是硬山顶建筑。后殿面阔五间,单檐硬山顶,东、西配殿分别为凤光室、猗兰馆。
大到宫殿,小到房舍,都是由人攒出灵气,便如使周大夫有了黍离之悲的镐京旧宫室,叫杜甫发了哀音的曲江宫景。一旦离了人,失了气象,再华丽的宫景,亦会成为陈旧空荡的摆设。
今日的储秀宫,阴暗陈旧。空荡荡的屋子,那陈设入了一般人的眼,也辨不出好坏来,只觉得尔尔。谁曾想,其中随意的一件就可能是别人费尽心机搜罗的珍奇,是她日常欣赏把玩的爱物。
岁月、朱门、红墙、黄瓦、锦帐、宝器、君恩、伊人,多少前尘旧事都消散在风中。“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风花雪月,草木无言,凄凉无甚于此了!叶赫那拉氏在储秀宫度过了作为兰贵人、懿嫔、懿妃、懿贵妃近十年岁月。储秀宫是她的发迹之地,更是她一生难以忘情之地。即使是在她坐拥天下之后,储秀宫仍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一处地方。她一生,大半时间都长居于此。
光绪十年(1884年),已成为慈禧太后的她,为庆贺五十岁生日,拨巨款重修宫苑。将储秀宫、翊坤宫等处修缮一新,耗费白银63万两(数字真实性待考),使储秀宫成为西六宫中最考究的一座宫殿。
作为慈禧的发迹之地,这里到处都体现了她的个人情趣。宫室的外檐是她喜爱的明朗、秀丽的苏式彩画,彩画的内容是神话故事、花鸟虫鱼和山水楼阁,线条生动,着色淡雅。
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楠木窗格,透雕着一幅幅生动的万福万寿、蝠鹿同春的图案。走进宫门,迎面是紫檀木雕镂彩绘的屏风、楠木雕福寿纹靠背,屏风前是雕刻着云龙图案的宝座和造型精巧的香几、宫扇。东西两侧碧纱橱上,镶满了大臣们敬呈的字画,几乎都是慈禧最喜爱的兰花、香草、竹。
东西次间,由精雕的花梨木门隔开,室内是华贵的紫檀家具和奇珍异玩:象牙宝塔、竹黄多宝格、嵌玉石橱柜、龙凤象牙宝船、点翠凤鸟花卉挂屏、缂丝福禄寿三星图等。
慈禧住过一段时间长春宫,又迁回储秀宫,一住又是十年,间或住过乐寿堂和颐和园,但长居之所依旧在储秀宫。
咸丰六年(1856年)三月,叶赫那拉氏在储秀宫后殿生了咸丰帝唯一的皇子载淳(即后来的同治皇帝)。在五十岁生日之时,慈禧将后殿命名为“丽景轩”,以示不忘旧日。
踏足丽景轩,不得不感慨她一生虽然艰险却煞是幸运。远的不提,换作是明朝的宫闱恶斗,那拉氏能不能安稳产下皇儿,尚在未知之数。
咸丰年间的宫闱,大体是安稳和顺的。皇后钮祜禄氏是咸丰帝为皇子时的侧福晋,甚得咸丰敬重,名分早定,她生性端凝和善。后宫之中,最为受宠的丽妃他他拉氏虽早于她获宠,先晋了妃位,但他他拉氏诞下的是长公主(荣安固伦公主),而非皇长子,虽然比叶赫那拉氏更得咸丰帝欢心钟情,但对她的地位构不成影响。
咸丰帝体弱多病,耽于女色。更兼国家内忧外患,心力交瘁,于子息一脉更是贫弱。唯一皇子是那拉氏所生的载淳。
咸丰帝死后,丽妃被尊为丽皇贵太妃,她体弱多病,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因病过世,死后被追封为庄静皇贵太妃,并非小说和影视剧所虚构的被慈禧剁成人彘般血腥惨烈。不单丽妃,其他妃嫔(祺嫔、婉嫔等)也获善待,安然命终,此事可见慈禧的气度。野史传闻,初时,咸丰帝有意冷落兰儿正是因为她的姓氏——叶赫那拉。叶赫部祖上与爱新觉罗为敌,死前誓言必亡清室,但观其在有清一代子嗣繁盛,从龙入关襄助清朝建国,诸多后人深入清朝权力中心,先有努尔哈赤孝慈高皇后,后有明珠、苏克萨哈等权臣,当知此言为谬。至少爱新觉罗氏并不大在意。
咸丰帝风流多情,后宫不乏美艳之人,随处行宫亦有可心之人。那拉氏纵然美貌,亦不一定独擅专宠。她一生的荣宠全得益于此子,直至文宗在热河晏驾,辛酉政变之后,她以太后名位把持朝政,是母以子贵的典型。
亦是因为文宗身体羸弱,精力不济,而那拉氏工于书法,虚心好学,聪慧机警。时而,文宗不堪劳累,令她代批奏折,这是她染指朝政,野心膨胀之始。及至后来,文宗察觉到那拉氏的野心,对她心生疏远,想要有所遏制,自身却已是油尽灯枯,而那拉氏的野心犹如离弦之箭,难以回头。
文宗晏驾时,慈禧才27岁,慈安才25岁。文宗遗命选定八位顾命大臣,又授予皇后和懿贵妃“御赏”和“同道堂”两枚闲章作为印玺,诏书需首尾加盖这两枚印玺才能生效,此举意在令两者互相牵制,维护君权。
慈禧得到了想要的名位。可丈夫已去,孤儿寡母面对八个虎视眈眈的顾命大臣和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先莫责怪人,换作是你我,是任人宰割,默默做个傀儡,还是选择绝地反击呢?
我想,但凡有远见有胆识的人,必不甘心任人鱼肉,坐以待毙吧!何况辛酉政变之后,她只杀了三个人,这般举重若轻,也算是清室内部的“天鹅绒革命”了。
近人多指责慈禧弄权误国。但观咸丰以降,皇帝人选并无众望所归、资质出众之人。当时天下,积重难返,清廷气数已尽,纵然康熙、雍正复生,也难清外夷内患,力挽狂澜。若朝政交付权臣之手,处置政事未必比慈禧更妥当。
所以我能理解慈禧,纯粹是以一个女人的心理:我丈夫的天下,与其不明不白给了旁人,受人牵制,不如我来替他执掌。
斯人已去。从此后,万千心事难寄。她余生的光阴不过是等待白头。如此黯然,如此老去,又岂能甘心?她便找了别的事来做。
手握着那枚图章,温热寒凉,坚硬咯手。“同道堂”——这是他对她最后一丝顾念。
抑或是他的优柔寡断救了她,或许还残存年轻时,玉辇清游,恩宠正浓的那一点夫妻情义。他终不忍如汉武帝对待勾弋夫人那样将她赐死。
看着这个世上与己最亲、爱恨交织的男人在眼前死去。心境安宁,忽然间天荒地老。纷纷流年,爱也罢,怨也罢,皆已逝去。只知这一秒,再不要跟他分离。咸丰极爱兰。她初入宫时,受封为兰贵人。那是指花为号,是他与她的密约。后来,他疏远了她。她对他的爱,掺杂了对权力的欲望,变得不再纯粹,然而,现在,那一点芥蒂与永不再聚的死亡相比,算得了什么?以后的惶惶流年,将一人独自涉过。任她爱他,恼他,恨他,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她一生再没爱过第二个人。
【贰】
假如那时她随他一道死了,闭眼不理身后事,是否后人会为她多唏嘘几句?叹一句红颜薄命,而非极言她误国。好像中国近代所受的屈辱侵略,全系她一手造成。
可惜她还活着!既然活下来,就要活下去。她要的不止是别人一句浅浅叹息而已。她要缔造这个天下,她要“同光中兴”。她强韧的生命力甚至独霸天下,葬送了三代皇帝。前朝女帝有孙儿李隆基将帝业承转,大唐江山由此再攀巅峰。而她膝下并无一人,眼望着帝国日落,大厦将倾,亦只有一人守着坟。若她有一个如李隆基、玄烨般的好孙儿来接掌江山,说不定,她本人亦会和孝庄般博得辅佐“中兴”贤名。奈何身后无人。丈夫不争气,儿子不争气,侄子也不争气。到后来,她一人端坐在御座上,指点江山,检点群臣,看看谁人可用,谁人不可用。这些人,能走到庙堂上来的,都摩拳擦掌,野心勃勃,哪个又是好相与之辈?必须要以帝王心术以待之,而她无所师从,无人指点,掌国50年,全靠自身的悟性和多谋擅断。
凭心而论,这御座风光不是谁人都能享。时至今日,多少男人管理一个集团公司,尚且焦头烂额,首尾不能相顾。在当时的情况下,一个年轻的寡妇,平衡各方利益,要谨守住祖宗基业和皇朝天下,绝对称得上夙夜操劳,日理万机。
身为实际上的一国之君,国事千头万绪。普天下的臣民都在嗷嗷待哺。她被忧患蚕食得崎岖的心灵,又哪得一日安闲?
也许,只有在住惯了的储秀宫,回到他最初恩待她的地方,在属于她一个人的地方,沉湎于记忆中,她才能找到一丝往日的情味,寻回一个女人内心的缱绻温柔。这些都是她不能对外流露的。
《宫女谈往录》中,侍奉过慈禧的宫女荣儿回忆道:储秀宫宫院由两部分组成,北部是正殿储秀宫,南部就是她一顿饭吃一百多道菜的饭厅体和殿,位于翊坤宫和储秀宫之间的一座宫殿。
面阔五间的正殿储秀宫,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她生活起居的地方:正中一间,设有宝座,用于接受朝拜。只是在节日之时稍坐,平常不坐这里。
西一间,与卧室相连,相当于卧室的外间,用于放一些卧室内的用物。叫起回来后,她在这里换衣服,司衣宫女折叠好之后送到西偏殿临时收存;东一间,南窗前有一条形炕,明朗豁亮,院子内的景象一目了然。她经常坐在这里的炕东头,隔窗外望,喝茶、吸烟。
两个暗间是她修养身心的地方,最西一间,是她的卧室兼化妆室:墙西边是一铺长炕,比双人床还大。
靠着更衣间北面的隔扇,是一面清亮透明的大玻璃,这是专门为她设立的,储秀宫中所特有的。一方面是为了美容美饰,一方面精明过人的慈禧要事事洞若观火,她睡觉是头朝西面,在这炕床上一歪身子,轻掀帐帘,窗外的一切尽收眼底。
寝室的硬木雕花床上,雕刻着象征子孙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图案,床罩上是闪着迷人光泽的五彩苏绣床帐,床上是精心绣绘着龙凤、祥鸟、花卉图案的、江南三织造进贡的名贵稀有的绫罗锦绣丝织品被子;炕床上放着的睡觉用的被褥,按照四季的不同而更换,如夏天挂纱帐,铺一层褥子,冬天则挂灰鼠帐,铺三层褥子。
南窗东南角,放着慈禧一生痴爱的梳妆台,台上是她作为女人一生都极喜爱的心爱之物——各种各样内府精制和自己研制的养颜美容化妆品,琳琅满目。西面架子上的匣子里,是她最为心爱的首饰珠宝,时常拿出来赏玩。
慈禧爱美天下皆知,到后世,她的美容方更传得遍地都是。慈禧常说,一个女人,没有心肠打扮自己,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身为女人,我是佩服慈禧的。她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数十年如一日保持住心劲。她要求身边的女人,乃至是宫女,严守宫规不懈怠,干净、整洁、讲究,从容不迫。
侍候过她的宫女回忆,储秀宫里纤尘不染,常年飘散着果香。至于她的奢靡,虽然过分之极,但究其原因,乃是皇权集中,缺乏监管的体现,历朝历代的帝王,比她荒淫奢靡无道者有之,而作为不及她者,比比皆是!慈禧一生都没有入住坤宁宫,这是她无以言及的憾恨!她在文宗死后频繁给自己尊号,喜好听人颂圣。那也是内心寂寞,疲累所致,除了自己封自己,用这些虚有其表的名号为自己争口气,她还能用什么来弥补自己不是正妻的缺憾?连儿子都不和她亲!
她过早的拥有一切,却又过早的失去一切。一个人守着衰落的帝国,孤独终老。从神武门走向乾清门,路那样长,时光那样不经用,不知不觉的,就耗完了一生。
【叁】
清朝逸史中有这样令人玩味的一笔,坊间野史传为“道光帝猎场定太子”,说是道光皇帝年老之时,欲择定储君,命众阿哥围场行猎,本意是取射猎最多者为储君,六阿哥奕訢斩获最多。四阿哥奕詝(后来的咸丰帝)文治武功均不及其六弟奕訢,受教于其师杜受田,索性一箭不发,空手而归。
道光帝问其原因,奕詝泣答:“儿臣见一母鹿携幼鹿,不忍射之,因射幼鹿母鹿必心哀而死,射母鹿幼鹿必无食而亡。”道光帝闻言赞叹:“真仁德之君也!”遂定四阿哥奕詝为储君,六阿哥奕訢则被封为亲王。
这本是春秋时期的故事,被移花接木到道光年间来。有几分真,不足为论。另一种传述,则更接近于真实。
道光帝病重之时,招二子榻前问策,考问其治国方略。两人入宫前,各自问计于其师。奕訢的师傅卓秉恬是四川人,嘉庆七年(1802年)进士,少年得志,长期担任工、兵、吏等部尚书及大学士等职,为官作风严谨,喜经世致用之学。
他知奕訢思维敏捷、接受能力强,便着意帮助奕訢提高学识和应变能力,以真才实学博得道光帝的赏识。遂告曰:“上若垂询,当知无不言。”奕訢于是侃侃而谈,于时弊对策无不头头是道,尽展其胸襟抱负。
奕詝的老师杜受田是山东人,与卓秉恬风格迥异。杜受田追随道光帝多年,深谙帝心,亦深知自己的学生奕詝武功和辩才不及奕訢,应以忠厚孝悌的形象博取信任。杜受田告奕詝曰:“条陈时政必不如人,故伏泣流涕仅表孺慕之诚为上。”
奕詝依旧藏拙,伏地痛哭,只道愿君父长寿安康。道光帝目睹二子不同表现,圣心默定,遗诏封四阿哥奕詝即皇帝位,封六阿哥奕訢为亲王。这道遗诏开创了“一匣双谕”的先例,在清朝历史上空前绝后,仅此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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