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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锦瑟流年(2)

  记得那首歌吗?“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这种现代式情绪表述,此时精确地在黄仲则的诗中得到印证,古今有别,情绪实则是一脉相承的。

  “下杜城”“上阑门”皆为长安地名,因杜牧是长安人,黄仲则在此化身杜牧之,全用杜牧事,连用典亦用长安地名,将自己成功掩藏,直到最后婉转流露心声:“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往事令我平添愁思,心意苍老。

  这最后的结语,格外惹人唏嘘。同样的扬州梦,一段风月事,杜牧之的笔意结在“薄幸名”,说穿了,仍是自赏;而仲则的感慨,非关风月,不是艳情,检点愁思,始终是沉痛的自悔。

  是你太美好,好到我不舍遗忘,不只是美好的事不舍忘记,对于你,我连痛苦都不忍丢弃。是往事太珍重,所以我要固执地留下回忆当凭据,哪怕只是徒劳。

  [贰]

  当我从酒醉的昏沉中醒来,听见窗前杜鹃的啼鸣,想起与你的旧事,忍不住恍惚,分不清是不是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有你,梦醒又与谁共?曾经那样鲜明的誓约啊,以为就像丹青一样永不褪色,如今竟然斑驳残损。

  离别之后,经年之后,再想起与你之间的经历,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我不勇敢,不是司马相如,带着卓文君私奔,我也不似杜牧之潇洒,可以将深重的感情描述得云淡风轻,风月无痕。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两句分别用了司马相如和杜牧的事作典。司马相如《报卓文君书》这样写道:“五味虽甘,宁先稻黍。五色有烂,而不掩韦布。惟此绿衣,将执子之釜。锦水有鸳,汉宫有木。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

  这封家书有一段前事。司马相如功成名就之后,欲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闻之,作《白头吟》,先陈述旧情,写得情致动人,后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之语。司马见她态度坚决,绝无妥协的余地,遂打消了纳妾的心思,回复卓文君一封家书,即上面所引的《报卓文君书》。

  这封家书,翻译成白话即是:“我不会因为尝到美味而忘记了稻黍,也不会让炫目的华服掩盖了粗衣布服。这个女子,不过是让她为你操厨。”(也可译作:这把绿绮琴,是你我感情的媒证,是你我灵犀相通的明证,你的眉山目水,仍是征服我感情的利器。)读到“锦水有鸳,汉宫有木”的佳句,唤起多年的旧情。放心吧,我已回转心意,不会辜负你的深情,让你徒生“白头”之叹。

  生命充满了咬噬性的小烦恼,就算是传世佳话,内中也有不为人知的磋磨。好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都是懂得退让、见好就收的人。若不然,这段佳话就得落一个一拍两散的尴尬下场。

  仲则在此引用司马相如的典故,是说,当年的他,亦曾誓言,不让心爱的人有白头之叹,结果却事与愿违。后一句转用杜牧事,杜牧的《题禅院》诗云:“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于不动声色中,回望半生,当年一饮千钟,豪情纵逸,观火树银花,恋笙歌夜夜,而今鬓染霜华,在禅院参禅饮茶,“禅茶一味”所蕴含的出世智慧,并未能消解心头的孤闷。千头万绪化作唇边一丝苦笑,一声未逸出的轻叹。

  看似心沉如水,悠闲适意,只可惜,表面闲适终不能抵过内心深处的失意——惜此生,留心时务、论政谈兵,经邦济世的抱负到底无从施展,回首青春,只剩满眼浮华。

  杜牧的心思暂且放下不谈,仲则用此典,意在表明自己亦有虚度年华、功名无成之叹。他并不知晓,日后的他会面临的失意和憾恨,远比今日所意会的要深。

  隐身在别人的故事里,倾诉着自己的心事。我最爱他这诗的后四句:“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仲则的七律对仗工整,用典精熟,尤为评家叹赏。能做到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尚且属于技巧层面的功力,最好的是他表述情感的分寸,深情而不滞重,华美而不空洞,留给观者体味的余地。

  这四句悄然放弃对往事细节的描述,转入对意境和情绪的营造,大气而空灵。别后思忆如水不绝,分别只有短短数年,故地重游却叫人陡生三生过尽之感。

  我徘徊在当年与你幽会的地方,光阴如劫匪,洗劫了相爱过的证据,我双手捕风,胸口成空,只有,你的芬芳还留在回忆深处。

  容若的《饮水词》里有一阕《虞美人》,词曰:“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当年读这阕《虞美人》,曾深深为容若伤怀,而今因这诗句的情境想起,倒觉得容若尚比仲则幸运几分,同是徘徊故地、追忆旧情的男子,容若的生活里,还保有许多她生活过的痕迹,而仲则爱过的女子,如烟云般消散,他的生命里,除了回忆,再也寻不见任何凭据了。

  旧欢如梦,烟消云散。这一腔幽恨何以言说?

  [叁]

  想起一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湘行散记》)《感旧》(四首)写得哀婉缠绵,虽无情节上的必然联系,内在却有情绪上的深切延续。如果以起承转合来论,第一首是起;第二首是承,是意旨和情绪的延伸;第三首就是转,尤其是诗的前半段,转入女子的角度来描述其事。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女子说,你不要再念着我了,我为你流的眼泪,不会比娥皇、女英为舜所流的少,其实一刻也没有忘记你,我也为我们的离别而伤心,是你来晚了,又岂是因为我贪新忘旧视你为路人呢?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不是你我心意不坚,那便只能怪造化弄人。曾经的白首之约,只当是我辜负了吧!

  当年杜牧游湖州,见一容色姣好的少女,见即心动,与少女父母约定聘娶。十余年后,杜牧再至湖州,少女已嫁人生子,杜牧惆怅作诗云:“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多缘刺史无坚约”即指其事。

  “岂视萧郎作路人”说的却是唐元和年间崔郊事。《唐朝纪事》卷五六载:“郊寓居汉上,有婢端丽,善音律,既贫,鬻婢于连帅,给钱四十一万。宠眄弭深,郊思慕不已,其婢因寒食来从事家,值郊立于柳阴,马上涟泣,誓若山河。郊赠之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相信喜欢古典诗词的朋友,对这两个典故早已耳熟能详。仲则将这两个典故用在此处,以女子的口吻道破离殇,更见出人生的无可奈何。

  古代女子的婚聘由不得自己做主,为奴为婢为姬的,更是身不由己。纵然曾经两情相悦,以身相许,一旦变故到来……辜负的只能说一句无缘,错过的只能深藏心底,难不成个个都要做梁祝、韩凭夫妇?

  难以割舍也必须割舍,原谅我们都不是那么勇敢的人,生死相许又如何?退一步天高海阔。

  这诗中的憾恨触痛了我,我颤抖的指尖仿佛能触碰到他的心。那里有一根刺,看得到,拔不出。那少年说:“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他忧伤的样子,如在眼前。此际我看云想你,看水思你。纵我有石崇王恺之富,也无济于事,换不回你的未嫁之身。何况,我还仅仅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十九岁的仲则,恋人已嫁,自己奉母命娶妻。旧事沧桑,前事难期。沉浮中方知道情深缘浅,年少时的激越终化作眼波底处的深意万千。这世上的贫贱之哀,卑贱之愤,又岂是没有亲身体验的人可以理解和相信的?

  终于说到了《感旧》(其四),可以将这一首看作整个组诗的结笔之作,起承转合中的“合”。

  读到这里,心中的难过并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愈加浓烈。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这首诗,不只是情诗而已,更可看作仲则一生状态的自证。后来的很多年,他抑郁徘徊在别的事件里,透露出的,也是差不多的情绪。

  自怜、无奈、感伤,是缠绕、绵延他一生的情绪命脉。

  执着有执着之痛,执着有执着之美。这四首《感旧》,真是一气呵成,哀婉欲绝。每每深情见底,偏偏还能深不见底,再进一层,叫人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触和共鸣,真是不能不叹服他笔底的功力。

  即使不明内情的人,只是随意读过,亦会发现每一首都有感人心怀的好句,不着痕迹地留在心底。

  我以为,绝望之后,我会释然;我以为,告别之后,我会放下;我以为,不爱你了,我就会从此自由。孰知,纵然是音尘隔绝,不复相见,我依然不能将你忘却。

  磨灭了前事,沉淀了旧痛。你在我的生命中,从来不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人都说,浮生易过,谁知当我睁开眼,还停留在原地。

  来不及挽回,来不及告别,遗恨扎入灵魂深处。

  古人云:“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冥顽?我遍阅经史子集,却不曾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有一种真相如雾隐千山。我知,我终将在旧事中证得些什么。

  纵然,现在的我还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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