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恩师亡故
死别生离各泫然,吞声恻恻已经年。
帆开南浦春刚去,舟到西泠月正圆。
当日祖筵如梦里,即今展翰又天边。
伤心一树梅花发,更有谁移植墓田?
——《检邵叔宀先生遗札》
水明楼下涨纹平,柳外遥山抹黛轻。
二月江南好风景,故人此日共清明。
征鸿归尽书难寄,燕子来时雨易成。
寻遍舣舟亭畔路,送君行处草初生。
——《清明步城东有怀邵二仲游》
三年谁与共心丧,旧物摩挲泪几行。
夜冷有风开绛幄,水深无梦到尘梁。
残煤半落加餐字,细楷曾传养病方。
料得夜台闻叹息,此时忆我定彷徨。
——《寒夜检邵叔宀师遗笔》
这些悼亡诗,所追忆的并非别人,而是对仲则一生影响至深的恩师——邵齐焘,若论仲则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大约除了洪亮吉,就是邵齐焘了。洪稚存待仲则如苏辙待苏轼,手足情深,是无论患难显达都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而邵齐焘待仲则,情如父子,悉心呵护,倾囊相授。
乾隆三十二年,仲则和稚存入常州龙城书院学习,拜入邵齐焘门下。前文提到黄仲则过富春江畔严子陵钓台时,有感高士风仪,其实他的恩师邵齐焘正是一位深具风仪的高士。
龙城书院是明代隆庆年间所建,是常州八邑子弟的读书之所。潘恂任常州知府后,对书院重新进行了整顿,提供了经费,修订了制度,对学生择优汰劣,严格管理,抓学习,抓考试,还通过各种关系请来好老师,邵齐焘就是其中之一。
邵齐焘,字荀慈,号叔宀。乾隆七年进士,辞官之后任常州龙城书院主讲。据说邵先生自幼聪颖过人,读书通晓精义。他中了进士之后,“闱墨不胫而走,士子们熟读成诵”。闱墨,指明朝以来,乡试、会试后,主考挑选应试文章编刻成书,明称“小录”,清称“闱墨”,也就是说他的文章好到可以成为天下士子的范文。
此外,邵齐焘擅写骈体文,曾在乾隆下江南的时候献《东巡颂》,时人谓之“班扬之亚”。
据《清史列传》记载,邵先生书法、文学都有很高造诣:“章草入晋人室。善为骈体文,意欲矫陈维崧、吴绮、章藻功三家之失,故所作以气格排奡、色泽斑驳为宗。秀水郑虎文曰:‘今古骈散体殊,诡制道通为一,本朝惟齐焘一人而已。’……有《玉芝堂诗文集》九卷。同时为骈体文者,有武进刘星炜,钱塘袁枚、吴锡麒,阳湖洪亮吉、孙星衍,曲阜孔广森,南城曾燠,其后全椒吴鼒合选为《八家四六》(按:全称《国朝八家四六文钞》)”
郑虎文之言意为:“骈文与散文,从来体制不同,能打通二者的,清代只有邵先生一人。”
至于他的诗,可谓诗如其人。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引诗话作了这样评价:“叔宀……诗冲淡闲适,如瘦竹幽花,翛然相对。”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亦以“清雅绝俗”许之。——有才如此已属难得,更为难得的是邵先生性情旷达恬淡,刚到不惑之年就辞官归隐。据仲则的《自叙》记载,邵先生不喜官场,选择到书院讲学,传业授道。洪、黄二人遇到邵齐焘的那一年,师徒一起春游宜兴铜官山。师生之间,亦师亦友,感情十分融洽。
有心向学之人,遇到良师殊为不易,良师遇到根器好的弟子,同样难得。遇到仲则、亮吉之后,邵先生深感欣慰,赞为“常州二俊”。古人讲求因材施教,邵先生深解其意,根据弟子的根器兴趣不同,骈体文方面,由洪亮吉承其衣钵。他对仲则的诗歌才华颇多赞赏和栽培。
他非常爱重这两位天赋过人的少年,同时亦感知到仲则的恃才傲物和受家世、身体所限的自卑与自怜,所以在多愁多病善感的仲则身上,邵先生倾注了更多的关注。
左辅(仲则友人)《黄县丞状》载:“常熟邵先生齐焘主书院,读其所著,叹为奇才,屡夸于众,众忌之,而无以毁也。”
仲则的性格,虽然没有恃才傲物到世人皆欲杀的程度,却也落落难群,相当招人嫉恨,生前死后受人非议者不在少数。可见,邵先生对仲则的器重和激励也是顶着相当大的压力。
作为业师的他,曾写了一首劝学诗赠予黄仲则,虽言劝学,其实没有一点道学之气。他不说教,更多是劝慰仲则宽怀自适,舐犊情深,关爱之心溢于言表,从中亦可读出邵先生的人生态度。
“生身一为士,千载悲不遇。所藉观诗书,聊以永其趣。群经富奇辞,历史贯时务。九流及百家,一一精理寓。遍窥而尽知,十年等闲度。文采既已成,穷通我无预。大炉铸群材,往往有错迕。旷览古今事,万变皆备具。而我生其间,细比蝼蚁数。得失亦区区,何事成忿怒。家贫士之常,学贫古所虑。愿子养疴暇,时复御缃素。博闻既可尚,平心亦有助。努力年少时,白日不留驻。”
全诗温柔敦厚,语气其实更像朋友之间的交心之谈。邵先生晓谕仲则,读书是为了心胸豁达、自成气度,他才气过人,毋庸置疑,来日穷通如何,要看他如何自处。他希望仲则能放下得失之念,不要轻易被情绪左右,保持一颗平常心,如此善待自身,也有益于保养心性。
邵先生这首《劝学一首赠黄生汉镛》诗前还有一段小序:“黄生汉镛,行年十九,籍甚黉宫,顾步轩昂,姿神秀迥,实廊庙之瑚琏,庭阶之芝兰者焉。家贫孤露,时复抱病,性本高迈,自伤卑贱,所作诗词,悲感凄怨。辄贻此诗,用广其意,兼勖进业,致其郑重云尔。”
邵先生对仲则的评价相当高,“廊庙瑚琏”是说他有济世之志,“庭阶芝兰”是说他风神夺人实为翩翩公子。他对仲则所知甚深,知其性本高迈,奈何体弱多病,家贫孤露,所以自伤卑贱,辞多凄怨。
在另一篇《汉镛以长句述余衡山旧游赋示》中,邵先生写道:“黄生落落人如玉,志气轩昂骨不俗。人间百事付疏慵,独抱残编自歌哭……”这寥寥几句,将仲则形貌言行气质描述得相当传神——如仲则有自画像,此四句可作题画诗。
假如,黄仲则有其恩师的应试之运,似其性情温柔敦厚,冲淡平和,一生大约会少些许蹉磨、憾恨。
寻常业师,总是希望弟子功成名就,而邵先生在《和黄生汉镛对镜行》的跋文中,这样劝慰仲则:“今年二月来毗陵,汉镛益病,出前后所为诗读之,则其词益工,是汉镛方将镂心鉥肝,以求异于众,亦增病之一端也,殊与仆私指谬矣。”“今日所望于汉镛者,方欲其闭户偃息,屏弃万事,以无为为宗,虽阁(搁)笔束书,以诵读吟咏为深戒可也。”
他觉得,作诗镂心鉥肝,以求异于众,用心过甚,是仲则病征加重,时时反复难以痊愈的原因。确实,思虑过重,忧思难卸,是仲则毕生的毛病。
“晓之以富贵功名之不足重,而终以劝学。”读书不为求取功名,正是邵先生不同俗流之处。
从邵先生的描述中,无处不感觉到他对仲则慈父一般的关爱。从仲则的回应中,亦可感觉到他对邵先生的感情同样深厚。邵先生亡故后三年,仲则的悲伤犹未消却,作《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四首)——我生受恩处,虞山首屈指。我愧视犹父,视我实犹子。
搴帏识诸郎,入坐皆兰茝。君也交更深,经年共膏晷。
北海时一樽,环顾公心喜。跌宕饶天情,琢磨究名理。
与世殊酸碱,于物少臧否。自谓春风中,偕坐从此始。
——《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其一)
无何狂飙吹,万变在转盼。绛帐倏已虚,人琴忽长判。
君复轻装来,束书别同伴。幽堂落月中,一见泪如霰。
岂意吾两人,如此作聚散。短衣复出门,气结肝肠断。
——《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其二)
君即归虞山,吾行诣新安。便道一握手,相对同抚棺。
枫林一万树,血泪为之殷。浮云一千里,飞去何时还?
苦语未及尽,别曲歌将残。十步九踯躅,回首隔吴关。
——《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其三)
作客如在家,在家如反客。所以三年来,衣上尘土积。
昨过西州门,芳草又萋碧。惊心匪旦暮,触目少畴昔。
为念同袍人,中感更纡塞。疾病俱颠连,关河况阻隔。
良讌讵可期,庶几梦颜色。
——《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其四)
这四首诗结合开头所引的悼亡诗读来,真是让人凄恻。出言吐语,情在笔先。语未竟而情已不堪,真如哀猿号月,杜鹃啼血,一腔凄凉意,无处托寄。
我觉得,命运虽待仲则残酷,却也不薄。他的一生之中,并不乏待他亲厚、一路扶持、怜才惜才之人。良师有邵齐焘,益友有洪亮吉,恩遇之人有朱筠、沈业富、王昶……平生知己无须多,一两人即可。他的惨痛在于,这些人,来去匆匆,聚散如萍,频繁地让他体验无常。便如有好风光只许墙外一瞥,听他人笑语,不教深入,这样吝啬。
“吾今衰鬓日星星,无复登高作赋情。读书事业游山兴,一并殷勤付后生。”有避世之心的邵先生一早看破官场世故,却未看淡人情,内心深处,他将仲则视为儿子,其次才是传人。
在龙城书院的时光,是仲则一生中为数不多安稳、宁静、欢愉的日子,但仲则心存一番矛盾,既清高傲世,又要借功名改善际遇,总不甘蛰居一地。
乾隆三十三年,春夏之际,仲则、稚存二人欲往徽州,造访王祖肃。行前邵先生设筵并作诗赠别:“无计留君住,相思独黯然。柳条春色里,帆影夕阳边。惊急长滩响,苍茫野渡烟。江山何限好,极目恨绵绵。谁道新知乐,翻成远道悲。二年时未久,千里会期难。往复凭书疏,寒温隔路歧。平生惯伤别,添得鬓边丝。起予推英妙,依人作远行。菲菲芳草节,脉脉异乡情。书剑空囊壮,溪山旅眺清。无因重携手,相送一沾缨。闻道新安郡,仪型大雅存。玄晖窗里岫,北海座中尊。尔去投知己,吾衰念及门。空堂双桧老,风雨怆离魂。”
邵先生当时虽然年岁不高,但健康状况已经相当糟糕。恐怕他自己已有预感,只是不忍言明。
仲则和稚存出游期间,邵先生染病,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溘然长逝。仲则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是以他有“吞声恻恻已经年”之语。
邵先生生前,仲则在旅途中读其诗作,忆及恩师——浓寒拥被絮蒙头,岁暮惊心送客游。
肠断白云溪上路,满城风雨有归舟。
——《夜读邵先生诗》(其一)
夜凉无梦起搴帷,檐铎声轻漏下迟。
忽得南沙故人纸,一庭春月立多时。
——《夜读邵先生诗》(其二)
诗意仍是哀凉,却还有不倦的温情,是因为心有期待吧!无论得意失意,心知家乡总有恩师相候,只要回到他身边,总还有安慰。
谁能想到呢?这一别,竟成永诀,再回到书院,再也看不见恩师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叮咛……如果一早有知的话,我知他一定不会离开。
那该死的、纠缠不去的死亡阴影又逼压过来,夺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二十一岁的仲则,经历了太多的死别之痛,不知是麻木还是顺然?
我不知他年轻的生命如何能够一次次地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与他分离的人,他需要祭奠的亲人,实在是太多了。
手抚恩师遗札,睹物思人,悲不胜悲。“帆开南浦春刚去,舟到西泠月正圆”两句之下,仲则自注:“二语昔年别先生之武林诗,未成而发,后得书示和章。”“伤心一树梅花发,更有谁移植墓田”两句之下,也有自注:“庭梅一株,先生尝酌其下,曰:‘吾老去,移此植墓田足矣。’竟成语谶。”
清明时节,他来到常州城东舣舟亭,这是恩师曾为他摆祖筵送行的地方,他写下一首诗——水明楼下涨纹平,柳外遥山抹黛轻。
二月江南好风景,故人此日共清明。
征鸿归尽书难寄,燕子来时雨易成。
寻遍舣舟亭畔路,送君行处草初生。
——《清明步城东有怀邵二仲游》
春草初生,芳郊绿遍,便姹紫嫣红又有何用?故人已去,知己何存?若邵先生在世久一些,以其心胸和见识,对仲则此后的人生或有更为积极的影响。
乾隆三十五年,仲则三应秋试不中,回乡度日,检点恩师的遗札,自愧辜负师恩,写下:“寒夜,检邵叔宀师遗笔,因忆别时,距今真三岁为千秋矣,不觉悲感俱集。”
三年谁与共心丧,旧物摩挲泪几行。
夜冷有风开绛幄,水深无梦到尘梁。
残煤半落加餐字,细楷曾传养病方。
料得夜台闻叹息,此时忆我定彷徨。
——《寒夜检邵叔宀师遗笔》
时间还有那么多,可是,以后都不会再见。
死亡于你,也许只是卸下旧行囊,重得自由身;红尘于我,却是百转千回,干戈不断。你会在哪里凝视着我呢!看我淹留尘世,劳碌奔忙,遍体鳞伤,终无所获。
我们会相遇吗?在无尽的轮回中,下一次的重逢,也许我们会有更亲密的关系——是父子。
要到乾隆三十九年十月,仲则与稚存同至常熟拜恩师邵齐焘之墓,又写下感人至深的《展叔宀先生墓》二首……现在且按下不表,等到那一年,我们再将旧事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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