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名噪一时
在那场不期而至的宴会上,他即兴挥毫写下了一生中最辉煌的诗篇《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
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先生文章伯。
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娥眉。
江从慈姥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
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
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一徒尔。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此篇韵高气雄,犹如神来之笔,尽展其才华抱负!如大鹏之扶摇直上九万里,自在逍遥。即使隔世读来,依然震荡人心。可想而知在当时,是多么令人叹服!
乾隆三十六年,安徽学政朱筠巡视太平,拜访同年沈业富,听说仲则正在沈幕,便投了拜帖,仲则随即赶来,以弟子礼拜见朱大人,成了他的幕宾。乾隆三十七年,仲则与稚存同入朱筠幕府。三月初十,朱筠偕幕友高会于采石太白楼,仲则即席赋此诗,一时声名大噪。
朱筠的儿子朱锡庚身逢其会,记录了仲则当时的风光:“时方秋霁,先大夫召客登翠萝峰,张宴太白楼下。甫设宴,黄生独离席立于悬崖之巅,江风吹衣,飘飘有凌云之致。即入座,座客曰:‘今日不可无题咏。’黄生从容出素纸为长句,洒洒百余韵,酒未阑而成,激昂壮丽,咸谓谪仙复生,于是座皆搁笔。”阅其文如临其境,如逢其会。
左辅记载云:“学使尝游宴太白楼赋诗。时宾从数十人,皆一时名彦,仲则最年少,着白袷,颀而长,风貌玉立,朗吟于夕阳中,俯仰如鹤,神致趋旷。学使目之曰:‘黄君真神仙中人也!’……一时士大夫争购白袷少年太白楼诗,由是名益噪。”
关于此事,洪亮吉在《黄君行状》里亦有记载:“三月上巳,会于采石之太白楼。赋诗者十数人,君最年少,着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偏视坐客,坐客咸辍笔。时八府士子以词赋就试当涂,闻学使者高会,毕集楼下,至是咸从奚童乞白袷少年诗竞写,一时纸贵焉。”
仿佛可以看见,那惊才绝艳、矫矫不群的少年,信手扬眉写下诗篇,长身玉立,翩翩若风中松。白衣翩然,如谪仙再临。他眉宇之间的沉静,豪气中的优雅,令人神往。
这也许是仲则一生中最光芒万丈的时刻,众望所归,无可匹敌。
这一幕也留在了洪稚存心中,多年之后执笔写来,仍是充满了怀念和赞叹。
无论光阴如何陈旧,仲则留在他心中的形象依旧焕然。死亡只能使回忆更鲜明。
知你心如少年,永如少年。
这首诗尽得风流豪情,便是天地之间,化作洪荒,独自一人,亦不退惧。纵然诗仙再世,面对眼前的碧山如带,江河如练,片帆如星,所作亦不过如此。
此日楼上盛筵欢饮,太白楼为主,青山为宾。若长久来看,七尺之躯终有一死,煊赫高楼也有凋敝倒塌的一日,终究还是青山常在水长流。
“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写这诗时,仲则不过二十四岁。想想真是惊人!和王勃作《滕王阁序》一样,都是传世名作,一时之佳话。
这一天,或许是他二十四年来最心怀畅快的一天。对诗歌的热爱是他一生的重量,是他一生努力的发心所在,是他的生命得以纯粹沉淀的缘由。然而,在大多数时候,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外,他为之全心投入所行的事,获得的质疑和担忧要多于认可。
时代要求他走上仕途,而不是成为诗人。他终生处在这种逼压中,执着、艰难地实践着意愿。
而这一天,世界为他敞开,天花妙音,光明遍地。这首诗熠熠生辉。他得到的认可是无与伦比的,犹如古时写《三都赋》的左思,一时竞相传诵,洛阳纸贵。
在楼下的八府士子心中,他是得人看重、前途无量的年少英才。他的一首诗,就足以令他们辍笔失语,从心里升起对古老优美的诗歌的向往和怀念。
在历代的诗人中,仲则写李白、学李白最得神髓,因他们最深的豪情、最深的悲哀都是那么相似,他也被人誉为“清代的李白”,且看这一首——骑鲸客去今有楼,酒魂诗魂楼上头。
栏杆平落一江水,尽可与君消古忧。
君将掉头入东海,我亦散发凌沧洲。
问何以故居不适,才人自来多失职。
凡今谁是青莲才,当时诘屈几穷哉!
暮投宗族得死所,孤坟三尺埋蒿莱。
吁嗟我辈今何为,亦知千古同一抔。
酒酣月出风起壑,浩浩吹得长襟开。
——《太白楼和稚存》
《太白楼和稚存》写于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此时他和洪亮吉尚未入朱筠幕府,还没等到才华尽显的时机。
他和稚存在一起,当然不用隐藏什么。相较于《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流露的豪情逸志,这首诗更见私人的忧愤,相同的是不改的豪情。
用江水洗尽心中尘埃,他的诗和词一如李白般清丽俊逸。他写景、写人、写事,他在描述时,是古老的人和事在他心中的投影,掀起的波澜。
直到仲则决定和洪亮吉一起留在朱筠幕府中,有知己做伴,他才度过一段比较自在的时光——虽然也很短暂。
仲则声名大噪之后,自然有同僚眼红、妒忌,他为人又孤僻,相当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虽然朱筠有意回护,时日一久,他依然觉得不自在。
这段时间,他作了不少诗。他是诗人性情,不管时间时机是否合适,每每有灵感,都会把稚存叫来饮酒谈诗,经常折腾通宵。
“永夜无他虑,长吟毕二更”,他倒是兴致勃勃,只是苦了忠厚待人的洪亮吉,既得不到休息,又要担心仲则羸弱的身体,同时还要帮仲则分担他的工作。
仲则淹留在安徽,所行经的地方,冥冥中似有指引,在在处处都绕不开那人的痕迹。
弄月人何在,孤坟细草中。浪游于此的他,被纳入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大的交汇中,有着倍觉心碎的安慰。
如他自己所写的——
为爱池鱼美,停车又几时。
如何我行处,每见尔题诗。
花发清溪馆,苔荒苦竹祠。
青天明月在,何处不相思。
——《秋浦怀李白》
“如何我行处,每见尔题诗”,“青天明月在,何处不相思”,这九曲衷肠,感同身受要如何寄托?他像个少年,满心困惑,满腔激情,却无处倾诉。
我又想起仲则的名句:“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这句情诗,化用在此处,解他的落寞,解他对前人知己的怀想,也是合用的。
在这个不够完美的世上,诗歌虽然诉说着悲伤,检点着遗憾,指出不安和困惑,却是求证完满的朝圣之途。
浮生茫茫,书剑飘零。对士人而言,不能为世所用固然是失落的,但潜藏的、最深最大的寂寞是,青天明月,高山流水,知己已去。
男人对男人才算是真忠贞。君不见,士人之间情怀互许,动辄千年。对一个素未谋面亦不可能谋面的人念念不忘,生平事迹功业得失如数家珍,立志承继先贤的志愿,哪怕是孤独地走完人生路。终此一生,生死相许若等闲。
我在字里行间与你邂逅、重逢。读你诗文,依你言行。身边人来人往,唯有你从不曾离去。我们不曾谋面,你却尽知我心中所想。你给予我的安慰,是枕边人亦不能了解。无须铭誓,我绝不辜负。恪守你我共同的信念,前行之路,吾道不孤。
仲则亦是如此心意,但他比李白纠结、失意得多。既不能隐逸山林做个幽客,亦不能漫游五岳做个散仙。
如何才能化天地为道场,消千愁万虑,断今生来生,修一个自在圆满身?
——如果梦中见,他生里,如能和青莲居士把酒问月,我想替仲则问这个问题。
这是他一生未参透的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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