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来鸿去燕
翻过《悲来行》,读过《湖上杂感》,再来读《新安滩》——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
三百六十滩,新安自天上。
相比于《悲来行》的悲怆、《湖上杂感》的凄冷,这首二十字的小诗,似谣似谚,有着涉世未深的干净,令人爱不释手。这是乾隆三十八年八月,仲则于离杭赴徽途中所作。
在历代诗人、词人笔下,徽州都是一个让人念念不忘的所在。人说“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一句话就让人心旌摇曳,亦令不少人对出生安徽的我心生羡慕。
但我一直汗颜,自认未算住过真正的徽州。在我成长的时代,我所在的宣城,唐诗宋词里风姿绰约的江南名郡,被谢安、李白、杜牧、白居易、梅尧臣、黄仲则轮番赞颂过的幽静古城,已经异化成一个面目平庸的小城市了;而相隔不远,渐渐游客满地的西递、宏村,也不再是一句句古诗,只是一具具供人浏览点评的千年古尸。
我曾在毕业之后,独自到黄山脚下的歙县住过一段时间,那可能是地理上离“古徽州”最近,心理上离梦最近的地方。我穿街走巷,夜宿民居,也曾见了桃花红、梨花白、菜花黄,也曾见碧潭照影、坊映残阳。那又如何?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没有了桐城派和徽商的年代,徽文化也如无根之水。
最终,我不得不承认,我所追念的,是“看不见的城市”,是我一厢情愿的陈年旧梦。
最终,只有背起行囊,跟随脑海中的古诗去旅行,走向那尚未完全消散的远方。
有时,踏足现实中的某地会惊异,劈面相见,几乎有不忍相认的尴尬和伤情。恨不得能装作从不相识,从无期待。
有时,会心灰意冷地躲回书里去。然后,再过一阵,又很没骨气地被勾引得蠢蠢欲动,再次启程,哪怕是去自取其辱。
当我在《两当轩集》里读到那么多关于徽州的诗,我会想,这样也好。有人替我走过这些古老的地方,还能看见“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远陂春草绿,犹有水禽飞”如此恬淡的风光。在它们未曾消散和变味的时候,替我感受过那些曾经的美好。
他在寒凉的旅途中奔波过,邂逅这些让人心醉神驰的风景,留下这许多鲜明生动的文字,却到底没有卸下心底的忧伤。
浪迹天涯呀!以梦为马呀!江湖游侠呀!浮世散人呀!都是些看起来很美、实践起来很伤的词,往好了说是冷暖自知,往差了说是朝不保夕。除非是天赋异禀、意志过人,才能不负初心。
仲则不是这样的。他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带着不解和委屈在红尘中辗转,故作坚强地流浪,只有在写给洪亮吉的一首首诗里,才流露出疲惫和失落。在他的诗集中,具名或不具名的写给洪亮吉的诗很多,这些诗都不惮表露孤单,尽泄忧愁。
绿酒红灯款语深,等闲身世任浮沉。
花前幸是相逢好,竹下还寻旧地吟。
小草经时成远志,青枫异日损春心。
应知此去淮南客,旧雨抛离怨不禁。
——《饮洪稚存斋次韵》
前年送我吴陵道,三山潮落吴枫老。
今年送我黄山游,春江花月征人愁。
——《短歌别华峰》(其一)
啼鹃声声唤春去,离心催挂天边树。
垂杨密密拂行装,芳草萋萋碍行路。
——《短歌别华峰》(其二)
嗟予作客无已时,波声拍枕长相思。
鸡鸣喔喔风雨晦,此恨别久君自知。
——《短歌别华峰》(其三)
那时他是要去徽州。这次又是离开杭州去徽州,而洪亮吉刚好是从徽州赶赴杭州,仲则得信后方知两人失之交臂。
来鸿去燕江干路,露宿风飞各朝暮。
多时相失万里云,忽又相逢不相顾。
吁嗟吾辈有底忙,怅好年华此愁度。
君饮新安水,我客钱塘城。
风岩水穴每独往,此间但恨无君行。
君下严陵滩,我上富春郭。
日日看山不见君,咫尺烟波已成错。
卸装孤馆开君书,知君去才三日余。
君行尽是我行处,一路见我题诗无。
吴山越水两迎送,今夜追君惟有梦。
——《稚存从新安归而余方自武陵来新安相失于道作此寄之》
在漫漫人生中,他们无数次演绎着相同的戏码,重逢又别离。身如来鸿去燕,心似万里秋云。人生中的寻常聚散,在他看来,都值得郑重书之。这首诗若结合《偕稚存望洪泽湖有感》来读,便知由来有因——涛声入耳心所向,与君同住楚江上。
比年渴走尘埃间,见此洪流亦神王。
湖宽一面青嶂开,立久万仞高寒来。
水面吹衣日落去,石气荡魄云飘回。
远天黯惨湖变色,雁飞不度鸣何哀。
沉沦九鼎自太古,苍茫那见蠙珠吐。
浪静似响鲛人机,风便欲递冯夷鼓。
此时倒影动楼阁,咫尺已畏风雷作。
前驱青兕淮神过,长波砯岩大鱼跃。
得观如此将毋归,回头半湖森雨脚。
大陆浮沉且未休,吾侪身世安何托。
歌声如哭何处歌,沿山半州纯浸波。
庚辰奚仲不在世,呜呼奈汝歌者何?
——《偕稚存望洪泽湖有感》
这首诗比《稚存从新安归而余方自武陵来新安相失于道作此寄之》要艰深晦涩许多,我曾考虑要不要录进来。这样的取舍,于我也是为难。一方面,我知道这是好诗;另一方面,碍于黄仲则诗太小众,阳春白雪,知者寥寥。若换了李白、杜甫、韩愈、李贺,无论写得如何高古,如何佶屈聱牙,我都不会担心没人读。
登高山,临巨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此诗前半章写观湖望景,气韵生动,气势磅礴。自“大陆浮沉且未休”而下,笔势陡转,感赋身世。 写景变化多端,写情婉转忧生。他落笔一贯摇曳恣纵,自成风格,大合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里的“雄浑”之赞:“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清人吴嵩梁读罢黄仲则诗书后赞叹不已,故有诗云:“其才挺脱实天授,独以元气为往来。有时造意入微妙,游丝袅空影迟徊。有时挥毫极雄宕,神龙出海随风雷。序事矫变不可测,抒情宛转难为怀。”
将两首长诗联系起来,便知来龙去脉。曾与君把酒对酌,登山临水,一起流落异乡,弹铗高歌。虽然我说,等闲身世任浮沉;虽然我知,世间种种,终必成空;可这蹉跎之憾,升沉之悲,有生之年,却不是轻易能够释然。
是彼此相知太深,不能等闲视之;是彼此的际遇太似,有许多肺腑之言要一次次倾诉。即使只是分离数月,亦珍惜每一次的相见,觉得不能重逢有憾。
此心此意,正应了那句“相见亦无事,别来常思君”。
仲则的诗才,在这几首诗中显露无遗。无论是清丽洗练的《新安滩》,还是雄浑激荡的《偕稚存望洪泽湖有感》,抑或是情深可感的《稚存从新安归而余方自武陵来新安相失于道作此寄之》,都有过人之处。“来鸿去燕”是《声律启蒙》里司空见惯的对偶,被他信手拈来用在此处,犹如别有韵致,下笔如流水行云,清峻婉丽,不拘于章法,一任性情。
“吴山越水两迎送,今夜追君惟有梦”,仲则与洪亮吉之间的诗歌往还,直叫人想起白居易与元稹。白居易与元稹深交厚谊,他的诗集里亦有很多写给元稹的诗,譬如广为人知的《同十一醉忆元九》:“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妙在此诗与元稹到达梁州同日所作的诗丝丝入扣:“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诗下元稹自注云:“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他梦到与白居易同游曲江,而白居易与李杓直游曲江,醉后有梦,也梦到了他。
所谓“但求魂梦与君同”,想来也不过如此吧!至于其他情深义重、情意款款的往来诗文,不一而足,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总之颇值得玩味,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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