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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流光欲转

  [壹]

  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冬,仲则离徽,自新安江东下,返故里,途中作《练江舟中》。这是一首颇有气势的七古——青山万叠江一线,一叶扁舟下如箭。

  船头高坐披裘人,终日看山如不见。

  问君胡为不见山,山过倏忽迷茫间。

  崖连但若障迎面,峡转忽如天霁颜。

  岭上行云半晴湿,晴云俄追湿云及。

  雨来只送山气腥,雨过顿助滩声急。

  星光渐大日已曛,摇舟泊入千鸥群。

  矶头石作琳碧灿,水底沙皆蝌蚪文。

  十年尘梦快冰释,中夜临风展瑶席。

  大鱼听曲来昂昂,独鹤掠舟飞拍拍。

  梦醒远柝闻五更,茫茫露下空江平。

  舟人醉眠时呓语,百呼不应天将明。

  ——《练江舟中》

  此诗写山景江景,性灵飞扬,又写操舟人酣睡之态,生动堪画。他写景时的流丽洒然真是神肖太白,又深得宋人刻画之细。这首诗如一幅高手所绘的《行舟图》,若和早些年间他写于宁波的《甬江舟中看山甚佳》合看,则气韵更佳。

  甬江江头发清晓,四顾无如我舟早。

  红树千行雁一声,两岸秋山入绵渺。

  看山镇日开孤蓬,转帆面面随樵风。

  帆欹风急作鸱叫,顷刻已过山千重。

  一峰对面一峰隔,每见一峰浮一白。

  酒酣倒喝行云来,似有山灵谢颜色。

  明朝还到海东头,青天一发见琉球。

  此时回忆看山处,又似蹄涔薜棹游。

  ——《甬江舟中看山甚佳》

  人言王维诗中有画,在我看来,好的诗人笔下都如画,只不过有人喜以工笔描摹,有人惯以写意皴染。

  乾隆三十四年,他在写《甬江舟中看山甚佳》时,还是豪情飞扬,颇有好山好水看不足之迫切,此去经年,得到的只是空憾。

  扁舟从此过,晚潮风势急。

  我知道,渡过这条江,翻过这座山,就可以到家。

  在旅途中,我曾写下无数思乡的诗,可是,为什么,离得越近,我的心思越沉重,我的脚步越迟疑?

  到底,我所留恋忆爱的,是“故乡”这个词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告慰,还是真实的故乡?

  故乡的冬夜是否依然寒冷?窗前的明月是否已凋残如霜?

  母亲啊,你已为我愁白了双鬓,等碎了心肠。

  妻子啊,三年浪迹,两手空空,一无所成。

  你们是否会嫌弃我无用?

  流年纷纷,不经意间的一皱眉,雪就落了下来。

  冬日刚回到故里时,有友人龚协(字克一)来访,赋诗三首相赠,仲则以诗和之。

  每经契阔想平生,四海论交有少卿。

  似我渐成心木石,如君犹是气幽并。

  那愁白璧投无地,多恐黄金铸未精。

  别后酒狂浑不减,月斜舞影共参横。

  ——《冬日克一过访和赠》(其一)

  不愧狂名十载闻,天涯作达尽输君。

  移栽洛下花千种,醉倒扬州月二分。

  翻笑古人都寂寂,任他余子自纷纷。

  樽前各有飞扬意,促节高歌半入云。

  ——《冬日克一过访和赠》(其二)

  知君兴尽欲回舟,日暮天寒不可留。

  百岁去时何鼎鼎,半生行道苦悠悠。

  青山未买元晖宅,江水能言洗马愁。

  前路酒徒相问讯,故人久已敝貂裘。

  ——《冬日克一过访和赠》(其三)

  这三首诗写天涯浪迹,纵论平生,自甘贫贱,萧瑟却不掩豪情。虽赞友人旷达,却何尝不是自释自诩,自我激励?“不愧狂名十载闻,天涯作达尽输君”,“翻笑古人都寂寂,任他余子自纷纷”,都是豪情飒然,让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的磊落之语。

  “狂”之一字,在当世人眼中,或许是罪,是一生不顺的祸根,在仲则诗中却是褒义词。他的佳作,是将凄苦忧伤和飘洒俊逸结合得比较好的篇什,上承唐宋,下启民国,伤而不颓,潇洒俊逸。

  总有人借着仲则的事自抒胸臆,扼腕叹息说是时代辜负了他,我却觉得,是他潜意识里执意选择了这样的存在方式。如果要他从俗合群、庸庸而生,他宁愿选择落落离群,高傲至死!真正理解他的人不会仅仅是同情他,他不需要同情。

  有道是,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无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贰]

  漫游以后的他,并不是每年都能如期返家过年。

  光阴流转,转眼已是乾隆三十八年。离家三年,此番得与家人同聚,欢欣之余,更多心酸。家庭的重担一直压在他肩上,但他委实不是一个会经营家业的人。也是他秉性太过孤傲,不然,以常情而论,以他的多才多艺,工书法,擅丹青、篆刻,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潦倒不堪的境地。

  这么多年,想着科举荣亲,结果却功名无着,连累得家人生计亦未改善,实是无颜——此等惭愧心意,如我等未曾真正受过饥寒的人,其实是不能理解的,但我相信,一定会让很多人心有戚戚,感怀不言。

  如果说,在友人面前他还能表现得洒脱,他独自一人时写下的诗,则孤寒嶙峋,备感凄清。这是他的矛盾,亦是他的真实。

  我们总是习惯赞颂亲情,过分强调、迷信亲情,欠缺冷静对待的能力。这是国人的好处,却也是暗伤——多少咄咄逼人、自以为是的管教和关怀,是假亲情之名。

  亲情的温暖其实无法彻底抵消内在的痛苦。有时,家是我们护身的盾牌,是供我们喘息容身的一隅,有时却是逼促我们出征的号角,不容退却的将令。

  读仲则的诗,不能仅仅以诗见人,还须以人见诗。参照他的生平经历,才能得到更真实的理解。如他不喜欢歌颂盛世,同样,不愿粉饰佳节。

  他写于除夕的诗,其实没有一首是愉悦的——

  倏忽流光吹剑过,年年此夕费吟哦。

  历穷讵有绳堪续,面改难如镜可磨。

  廿载偏忧来日促,一身但觉负恩多。

  遥知慈母尊前意,念子今宵定若何。

  ——《辛卯除夕》

  无多骨肉话依依,珍重相看灯烛辉。

  饮为病游千里减,瘦因吟过万山归。

  老亲白发欣簪胜,稚子红炉笑作围。

  屏却百忧成一笑,去年孤泪此时挥。

  ——《壬辰除夕》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癸巳除夕偶成》(其一)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癸巳除夕偶成》(其二)

  悄立市桥,愈是阖家团圆之时日,他愈觉悲辛。他把奔波之苦、暂聚之欢,以及拂而不去的苦闷心态,写得生动入微。生活于他而言,始终是艰辛的,忧患频生,首尾不能相顾。

  也曾想着,不问尘俗,一壶酒外终无事,万卷书中死便埋。奈何现实似债逼人,十丈软红,黄粱一梦;他未曾能有一刻真正抽身,穷困和伤病对他处以凌迟之刑罚。想不问前程向前走,却又心灰意冷,进退失据。

  撕开过往,看见日渐僵硬的内心,悲伤敲击骨头。他向来欠缺乐观的能力,学不会听天由命、对命运安之若素。他亦不肯削足适履,随波逐流。是诗歌给了他超越既有生活轨道的可能,提供了自怜、自恋、想象、发泄的渠道。在书写的过程中,他反叛不羁,抵制着命中的局促,努力实现着那些势必落空的愿望。

  可是此时,他连向来执信、赖以为生的信念也开始怀疑、动摇,“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其意比前一年间所叹的“为何辛苦为诗后,转盼前人总不如”(《写怀》),要沉痛颓丧得多。

  “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从某个层面说,诗歌是他的心魔,也庆幸有这心魔,人才不会忘记和自己对话。

  想起奇僧苏曼殊写的“诸天花雨隔红尘,绝岛飘流一病身。多少不平怀里事,未应辛苦作词人”,不免又是一叹。

  似流水浮舟,光阴里的旧事,在月光中缓缓滑过。那月光有一种漠视人世悲喜的味道,看千万年更迭,如同朝夕。

  我无法为你解说一个久久望月之人的哀伤,就像哲人无法穷尽人生的苦痛。那本是源于生命最根本的不安和孤独。

  那是《诗经》里叹的“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伤”;那是曹孟德忧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那是《古诗十九首》里说的“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那是唐人问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那是宋人忧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是正在冻结、濒临灭绝的话语,再也无法被深刻地、华美地、随意地、肆无忌惮地说出口的情感。是被我们折叠在书页中,只有在夜静阑珊四下无人时才会偶然拾起的梦。

  他在二十五岁时为自己的人生定了调,《癸巳除夕偶成》(二首)与其他的寒士悲歌不同在于,他此时的对月浩叹,不单是嗟穷叹苦、啼寒号饥,不单照见了自己生命的寂寞,亦照见了古往今来对生活和生存的思考。

  曾经我以为,世上的人都会经历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后来,我才知道人世间的经历,悲欢喜怒、聚散离合,不过是相似的循环。

  近来兴起民国热,林徽因尤受追捧。若我说,金岳霖晚年常念“悄立市头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据说是为了怀念林徽因,大家会不会对黄仲则忽然亲切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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