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事钩沉
说起来,仲则一生漂泊不定,半是被迫,半是自愿。他这一生,始终于动荡中求平衡,于不安中求安稳。
乾隆三十八年,他在家度过除夕后不久,即动身游扬州。说他在家待不住,可是半点都没冤枉他。
他需要逃离,他已经习惯了游子的身份,习惯用远游来疗伤。即使远方依然荆棘遍地。
仲则写扬州的诗,不写扬州繁华,反写扬州暮气沉沉,中有“但闻花叹息,似有鬼清歌。城郭黄流近,楼台暮气多”之语,此乃典型的黄仲则式的幽苦语。那花啊,开时似欲语,谢时如有思。那流水近城郭,静得好像被贴了一层金箔。
这座城,他来了又去,留下许多不为人知的旧事遗憾。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到扬州的人。扬州这城市,繁华胜景时有人赞叹,兵连祸结时亦有人嗟叹,它明明是真实的,可偏偏像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
累生累世,累世累劫,城市和人一样,红尘辗转的记忆太长,已叫人无从说起。
当时洪亮吉人在扬州,仲则去与他相见,之后又分开,遂有了这首《别稚存》——莫因失路气如灰,醉尔飘零浊酒杯。
此去风尘宜拭目,如今湖海合生才。
一身未遇庸非福,半生能狂亦可哀。
我剩壮心图五岳,早完婚嫁待君来。
赠别诗是古典诗歌的一大门类,传世之作太多,到了清代,大抵很难出新,但仲则的诗,因其剑胆诗魂,苍凉沉郁直逼前人,仍有可读之处。他与离愁似有宿命般的关系,而离愁在生命中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无常和辗转。
与写给别人的留别诗不同,他二人是“话到雾重月斜,亦不厌倦”的生死至交,有许多衷肠可以坦然相对,有许多心事可以直言不讳,省却了虚言恭维,反而更见情真。他诗中最后说“早完婚嫁待君来”,似在托孤,仲则殁后,他儿子乙生和女儿的婚配问题,都由稚存一手操办。
仲则看稚存亦如是在看自己,写给他的诗,一如写给自己。他这个人,要彻底没有伤感几乎不可能。幸好哀而不伤的质地,神接古人的气韵,时时跌宕地着眼古今的豪情,减弱了主题的重复和贫薄。
“莫因失路气如灰,醉尔飘零浊酒杯”,入眼即叫我想起杜甫的《登高》:“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将过往烧成烈酒,酒壮肝胆,杀烦恼敌,一贯喜于言愁的他,翻了前人悲意,不再拘于愁苦,转为对世相的思辨,倒是十分难得。
但此诗苍凉的基调、沉郁的颜色,并未减退。如寒冬之水,缓缓地渗入人心。
一想起他的《少年行》——“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五尺,宝刀明月共辉光”,仍旧唏嘘。
不知怎地,我读他的诗有一种感觉,感觉岁月的锐箭插在他体内,不能拔除,这不能愈合的伤口始终干扰着他的前行。
一树花开,一地苍凉,少年时那种视功名如探囊取物的豪气已悄然隐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渐被催逼成心意阑珊的“中年”。
唯一值得庆幸的收获是,他对人生和现世有着异于常人的体悟和识见。他有了主动避世的态度,也有入世求全的愿望。这种可进可退的人生态度,在以前是模糊的。所以他才会对稚存说:“此去风尘宜拭目,如今湖海合生才。一身未遇庸非福,半生能狂亦可哀。”
这话是对稚存的鼓励,亦是自省,却不再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此时他如老眼阅世之人:这盛世不是人人可依,这些年来,他和他为人幕僚、为人塾师,蹉磨至今,仍无出路。
差不多每年都要遭受一次落第的打击,而其余的日子,则在失望的沮丧和奋斗的茫然中度过,不断地东奔西走。这惨淡已极的生活,或许只有靠李太白的诗来自我安慰了:“宾友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
写到这里,我想起晚仲则一些的著名诗人龚自珍(字定庵)。毫无例外的,我也学过他的《病梅馆记》,也曾被他的《己亥杂诗》激荡心怀。隔了这些年,再谈他时,却是冷静了,能看得到他才识过人之处,却也见得到他性格之狂诞不经。
龚的诗文,词章瑰丽,声势夺人,开阔、峻烈处不减唐人气象。有一个算一个,自仲则而下,他的诗,算得清诗中的翘楚,亦是“才子诗”的典型代表。比仲则更胜一筹的是,他对国事颇有识见。
同为狂生,与仲则的出身寒苦、家徒四壁不同,龚定庵是一个出生“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家公子。
龚自珍的祖父及叔祖、父亲和叔父都是两榜进士出身,龚氏一门在北京政坛留下三个佳话:其一,龚自珍的祖父兄弟二人同朝为官,时号“二龚”;其二,龚自珍的祖父、父亲都曾做过军机处章京,即军机大臣的助手,有“小军机”之称,有清一代,父子二人先后同为军机处章京的,此为第二例(第一例子是乾隆朝的富察氏傅恒父子);其三,龚自珍的父亲龚丽正兄弟二人也是同朝为官,又同时做过主考官,风光一时。
父族已是如此显赫,母族又岂会失色太多?龚自珍母亲段驯是著名小学(古汉语指文字学)家段玉裁之女。段玉裁是清代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当时主流学派乾嘉学派的大师、学术界的泰斗,其积三十年功力所著的《说文解字》,标志着中国语言的研究已进入近代语言的革命阶段,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
一方面,龚自珍要承续父亲一族仕宦的传统;另一方面,他需要维护母族的清流名誉、家学渊源。幼年,父亲龚丽正承担了启蒙教师的职责,给龚自珍讲授《文选》。到了十二岁,段玉裁亲自给龚自珍讲授《说文解字》,让龚自珍受用终生。
出生在如此优渥的家庭环境中,受到良好的教育,被众人寄予厚望,自幼才华过人的龚自珍,理所当然,自信满满地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美好。
他是有理由自信的,因为他的外祖父段玉裁评断他的文笔,用了一句:“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
段玉裁如此夸赞自己的外孙,自然不乏提携的意思。不过,老眼阅世的段老,还是对龚自珍的前途表示了一定的担忧,他对龚自珍说,希望你能成为一名大儒,不要做一位大名士。
当时的另一位大儒王芑孙,看到龚自珍的诗文后,不留情面地批评这位名门之后。王老先生说,你诗中有太多的伤时之语、骂座之言,一个真正的大家是不应该如此的!你嘲笑一般人蝇营狗苟、胸无大志,但不应该认为别人一无是处。凡高谈阔论之人,都颠沛而终,没什么好结果;乡愿小民虽终生无大成就,但是能保全自己,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恐怕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宁愿你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乡愿”,也不希望看到你成为一个与世格格不入的“怪杰”……应该承认,这两位老人家都是睿智而有预见力的,他们的论断,成了龚自珍一生挥之不去的谶言。龚自珍既没有沿着外祖父弘扬光大的朴学路子走下去,做一个学者,也没有官运,在日复一日的失落中,成为一个桀骜不驯、狂歌当哭的名士。
龚定庵曾自嘲“著书都为稻粱谋”——他和仲则同样不善经营生计之事,虽然是官宦子弟,名满天下的诗人,却生活拮据,屡屡面临断炊之忧。在科举之途上,他和仲则大概也可以引为难兄难弟。
两人都是少负才名,却又都是从十九岁踏入考场,一路灰头土脸,饱受屡战屡败打击的失意之人。
龚定庵足足考了八年,直到二十七岁时,才考中举人,又熬油似的考了六次,终于在十一年后,三十八岁时,才考上进士,被赐“同进士”出身。不是正榜进士出身就无缘得进翰林院,不能入主权力中枢,也就无法再延续家族的辉煌,此乃他毕生大憾!
一生南来北往,到头来始终受困于科考和官场,虽然诗名扬天下,挫败感却一直在他心头萦绕。1823年,龚自珍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已感到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他在《漫感》一诗中写道:“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尽负狂名十五年。”
这叹息,是否似曾相识?这萧瑟心意,和仲则何其相似?和仲则一样,长期积郁的才气和怨气,让龚定庵开口就语惊四座,下笔就生出风云气象。其实说穿了,世上的失意才人,感慨大多大同小异。
要说有区别,那就是名士龚定庵在任性使气的狂傲之外,更多了一层睥睨天下、目中无人的自负,这是寒士黄仲则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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