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空念绮怀
[壹]
有个女朋友知道我在写黄仲则,就问我,你觉得黄仲则会和纳兰容若一样受到女孩的迷恋和欢迎吗?我没忍住毒舌,直接说,显然不能。
她说,那你解释一下。
我说:首先,卢氏死在纳兰之前,而仲则死在赵氏之前,男亡女存,命运的设置就令人丧失了意淫和代入的激情;其次,一个出身家世地位优越无匹的浊世佳公子,容易让人心生幻想,而一个寒苦多病悲凉的短命诗人,只会使女孩们的玻璃心、爱情梦幻灭。
虽然他们一样心如赤子,才华横溢,英年早逝,一样是,人间惆怅客。
所以,隔世示爱的女孩子们哪!不要一往情深说你们爱纳兰,说得刻薄点,你们爱的只是他的显赫、才华、想象中的英俊,以及只能仰望、不能得手的深情。
换作仲则这样潦倒的际遇,你们还会义无反顾地去爱吗?恐怕,能给的,只有廉价的感动。
他是皎皎明月光,他是空谷之幽兰。他的千般温柔,万种蜜意——除了令人浮想联翩之外,和你有什么关系?
事实上,仲则在当时是有目共睹的美男子,他的俊逸,比容若更有据可查。毕沅称其“风仪俊爽,秀冠江东”,王昶赞其“风神玉立,世比叔宝”。虽然一直身世普通,却不失一种玉树风流。
在生活中,最大的概率是,我们遇见仲则这样的男子,寻常而又不寻常,他的好不是有目共睹,世人皆知,而需要你去细心发掘,耐心呵护。他对你有回报,有责任,有担当,风雨兼程,相伴终老,已该感恩。你们需要共同担当,体验生活的琐碎悲辛,真实到不可逃脱,难以避免。
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肯埋没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默默无闻,才是真爱。
这些都是我读仲则诗时的真实感受。
乾隆四十年夏天,他人在寿州,得到家书,说长女夭亡。他写下一首诗悼念女儿——初月才生落已催,好花差喜未曾开。
珠从慈母擎中夺,书自山妻病里裁。
终傍人家何足恋,暂为而父讵忘哀。
我从客邸闻缄惯,略欠平安是此回。
——《得家书悼殇女》
那个曾牵着他的衣角依依不舍的小姑娘,再也看不到以后了。他亏欠她太多,幸福、美满,这些身为人父应该给予的一切,都来不及了,都成了空言。
应该是很难过的,可相比于他其他的诗,这首诗表现的哀痛是那么清浅和漫不经心,像水墨画中淡淡勾勒的一笔,可有可无。
他都没有去多提自己的妻子——正承受着丧女之痛的赵氏,她始终若隐若现地出没在他的生命中,像一个应该在那里,就一直在那里的人,无足轻重。
他偶尔也会想起她,写到她,但那必然是要跟母亲联系在一起的——就那么吝啬思念和笔墨。
也是在寿州的时候,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了绮丽无比,堪比韩《香奁集》,堪称情诗绝作的《绮怀》(十六首),深切怀念昔日的恋情。这当中的许多字句,和《饮水词》中忆念旧情的情节不谋而合。
在这里,深情与薄情形成了讽刺的对比。半生疏离,半生痴迷,对妻子和恋人,他的态度不是不截然分明的。
虽然我能理解爱和不爱之间的距离,同床异梦的隔阂,但我还是不禁刻薄地想起一句俚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然后,深深地为赵氏叹一口气。倒也谈不上痴心错付,只是觉得替她委屈。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围步障难藏艳,百合葳蕤不锁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销魂是此声。
——《绮怀》(其一)
妙谙谐谑擅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搊成弦杂拉,隔窗掺碎鼓丁宁。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琴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
——《绮怀》(其二)
旋旋长廊绣石苔,颤提鱼钥记潜来。
阑前罽藉乌龙卧,井畔丝牵玉虎回。
端正容成犹敛照,消沉意可渐凝灰。
来从花底春寒峭,可借梨云半枕偎。
——《绮怀》(其三)
中表檀奴识面初,第三桥畔记新居。
流黄看织回文锦,飞白教临弱腕书。
漫托私心缄豆蔻,惯传隐语笑芙蕖。
锦江直在青天上,盼断流头尺鲤鱼。
——《绮怀》(其四)
虫娘门户旧相望,生小相怜各自伤。
书为开频愁脱粉,衣禁多浣更生香。
绿珠往日酬无价,碧玉于今抱有郎。
绝忆水晶帘下立,手抛蝉翼助新妆。
——《绮怀》(其五)
小极居然百媚生,懒抛金叶罢调筝。
心疑棘刺针穿就,泪似桃花醋酿成。
会面生疏稀笑靥,别筵珍重赠歌声。
沈郎莫叹腰围减,忍见青娥绝塞行。
——《绮怀》(其六)
自送云軿别玉容,泥愁如梦未惺忪。
仙人北烛空凝盼,太岁东方已绝踪。
检点相思灰一寸,抛离密约锦千重。
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
——《绮怀》(其七)
轻摇络索撼垂罳,珠阁银栊望不疑。
栀子帘前轻掷处,丁香盒底暗携时。
偷移鹦母情先觉,稳睡猧儿事未知。
赠到中衣双绢后,可能重读定情诗。
——《绮怀》(其八)
中人兰气似微醺,芗泽还疑枕上闻。
唾点着衣刚半指,齿痕切颈定三分。
辛勤青鸟空传语,佻巧鸣鸠浪策勋。
为问旧时裙衩上,鸳鸯应是未离群。
——《绮怀》(其九)
容易生儿似阿侯,莫愁真个不知愁。
夤缘汤饼筵前见,仿佛龙华会里游。
解意尚呈银约指,含羞频整玉搔头。
何曾十载湖州别,绿叶成阴万事休。
——《绮怀》(其十)
慵梳常是发鬅鬙,背立双鬟唤不应。习得我拌珠十斛,赚来谁费豆三升。
怕歌团扇难终曲,但脱青衣便上昇。曾作容华宫内侍,人间狙狯恐难胜。
——《绮怀》(其十一)
小阁炉烟断水沉,竟床冰簟薄凉侵。灵妃唤月将归海,少女吹风半入林。
灺尽兰釭愁的的,滴残虬水思愔愔。文园渴甚兼贫甚,只典征裘不典琴。
——《绮怀》(其十二)
生年虚负骨玲珑,万恨俱归晓镜中。
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香草年年绿,阿母桃花度度红。
闻道碧城阑十二,夜深清倚有谁同。
——《绮怀》(其十三)
经秋谁念瘦维摩,酒渴风寒不奈何。
水调曲从邻院度,雷声车是梦中过。
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
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
——《绮怀》(其十四)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绮怀》(其十五)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绮怀》(其十六)
时间轻轻滴落,落日的余晖开始枯萎,光阴被谁施了魔咒,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些无法忘怀的过往又来探访。
他被回忆的碎片击中——思念如同一条千回百转的河流,在绵绵怀念中写下的诗,转化成让人心碎的现实。这是属于个人的、隐秘的气息。
因《绮怀》想到韩偓,我特意又去翻了《香奁集》。香奁,即古时女子的梳妆匣。千首韩偓诗中,入《香奁集》的一百余首,多数擅写后宫裙钗、女子情事;步《宫词》之余韵,可视作《花间集》的先声。韩偓少时,姨父李商隐曾赞其“雏凤胜于老凤声”,仲则亦是“二十文章惊海内”;他们的诗同样措词凄美,丝丝入扣,情感上亦有许多共通之处。
《绮怀》美到我不想逐字逐句去解释,亦不想去考证这是写给哪位姑娘的情诗。他一笔笔写来,一幕幕展开,写此女的识情解意,蕙质兰心,举世所罕,写自己的怀念和惆怅,笔笔精细,与他写到妻子时的一笔带过真成鲜明的对比。
这组诗里最为人称道的是第一、第十三至十六首。在他的笔下,这普通的恋情,又成为一个缱绻断肠的故事。他或许已经习惯了扮演深情,久了,就忘了自问,是不是真的深情。
触起闲情柔似草,搅动新愁乱如烟。单是沉湎在这意境中,已经足够凄美艳凉。一种即将凋谢、令人心碎的美,一种胜景不再的美,令人不能自拔的意象,无可言说的悲苦,冲击着我的心。
是谁说的?人的真正生命是在回忆中的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深藏在他记忆里的少女,依然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秀骨如诗。她是他被窥窃的年华,苦心藏匿的,命中注定的秘密。
他的诗,艳而有骨,媚而不俗,即景见情,清空微妙,颇有李商隐“无题”诗的风致。李义山的“无题”诗,意致迷离,在可解和不可解之间,是诗歌领域无可超越的巅峰,仲则能得其韵意而不拘于名作,是极为难得的。
作为仲则命中的至交,洪亮吉对其早年情事,必定有所知,他读此诗,肯定另有一番感怀。他叹赏《绮怀》诗云:“孤猿独鹤伤歧路,废瓦颓垣梦昔时。多事更休提绮句,春人都已鬓如丝。”
亮吉还作有《读黄大绮怀诗漫和四首》,在后来的《江北诗话》中又评云:“有余友黄君仲则,方盛年,忽作一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余窃忧之,果及中岁而卒。”
清人郭麐《灵芬馆诗话》云:“黄仲则诗佳者多矣。随园最称其前后《观潮》之作,杨荔裳爱诵其‘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之句,金仲莲爱诵其‘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之句,余最爱其‘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真古之伤心人语也。”
[贰]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绮怀》(其十五)
谈《绮怀》就不得不提少年时惊动我的第一首诗。这是“黄仲则”这三个字第一次印入我脑海,可能也是大多数人最熟悉的黄仲则的一首诗。
想人世娑婆,全无着落。看千红万紫,一念成灰。这么美的诗却蕴含了这么大的悲苦。衰败总是理所当然,不可避免的。
开始总是好的,那些青春、那些被秘密包裹起来的秘密,看起来,总是那么动人。
曾经心意青青的少年,鬓染晨露,足染寒霜。欢喜携手,含笑相看。
梦中十丈软红,醒来黄粱未熟。结局总是难以预料的。
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旧年的记忆明亮了。你的眉弯,如旧年的烟花。你是我最绝色的伤口,念兹在兹,只因无可替代。
至美是危险的,而我愿意将错就错,对你的热望从未消却,如烈焰焚心。此生注定要以梦为马,浪迹天涯。告别你之后,我所有的文字都是寻找的文字,我所有的旅行都是寻找的旅行。
脚步踏伤了思念的寂静,我恨只恨,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往事何时不系肠?我小心翼翼不辞辛苦地收集珍藏一点一滴美好。这些年来,我寻找的是什么呢?我执意不忘的又是什么呢?
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思念从遥远的时光里吹来,如歌如颂,如泣如诉。
我将你的名字刻在心头。我将你的样子深藏梦田,我将你的言语牢牢铭记,且行且吟。
终于,你的呼吸,你的心跳,和我合二为一,在这红尘轮回中与我相伴而行,骨血相依。
思想起来,我从未度过无忧无虑的少年,遇见你之后,又一头栽进这百转千回的感情中。有时我想抱着你,夜长无眠,够我把一生心意都说给你听,有时又觉得衷肠太长,难以诉尽。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每一次想起你,都伴随着无所不在的痛苦和甜蜜。
你不会知晓,很多个夜晚,我都是在说不出的难过中度过的。是痛到无处可躲的痛,是辗转反侧,把身体蜷缩起来依然尖锐如刀的疼。
心在刀尖上滚过千回,苦得无法让人相信是一场轮回大梦。
记忆穿心而过。许多烦恼只因当时一时轻语,年少轻狂。
曾许下的誓言都成了痴人妄语。曾经千般柔情,最终都如涓涓流水,汇入枯寂的时光里。
多年后,我们将如何相见?以沉默,以眼泪……
终于,我们分开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日子长。我在你生命中借过的温暖,都用思念偿还。
来者必去,去者必空。纵使一时携手,最终也会各分东西。
白雪落满了心田,有种叫缘分的东西,断,难再续。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此时,我相信,命运让我爱上你,一定自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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