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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1)

  爱情,是往返的幻觉。我馈赠于你,你回馈于我。放不开,那命运鉴定的爱情;躲不开,这注定凄艳的荣幸。所以——就让我以死来殉你,请葬我于此,等来年春动,你以生来赎我。经书苦口婆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间男女置若罔闻。

  ——题记

  游园那天早晨,春光分外殷勤。杜丽娘醒来后一如往常神情慵散。据丫鬟春香回忆,那天早晨,她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显得有些忧闷。这一切,也许和窗外熏和的天气有关。

  “那样的天气,看上去就是懒洋洋的。”春香说。她经过走廊时,还特意住脚,伸手向外探了探,空中飘浮着一些游丝一样的东西。

  她抓了一把,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连太阳闻起来,都有香气。”

  她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朝小姐的房间走去。

  “小姐。”——她看见小姐杜丽娘,默默地坐在那里,花样绣线被抛在了一边。春香机敏地收拾起已快要熄灭的香,没有多问。

  杜丽娘走了出去,倚在栏杆上。春香好像听见她自言自语:“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

  窗外春色、耳边莺啼更添了心上莫名感伤,她叹息着:“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的处境和心境竟和书页间的美人不谋而合:“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对于生活,她早有不满却又习以为常。思想的空间再大,现实的空间却依然很小。能做的努力,就更少。

  内心单纯明净的杜丽娘,在惊梦之前,麻木安心地做着顺民,她吐出一丝丝的苦闷,渐渐郁结成了一个茧——那迫使她反抗的动力,还在途中,没有抵达。

  独立小院的杜丽娘叹息着,只觉得春色恼人,不知打哪儿来的忧闷。她刚做了一个梦,那该是一个让人心存眷恋,甚至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梦,也许是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像一阵春风拂过桃花,她未及欢欣,他已遽然无踪。

  梦短得几乎无痕,才叫她不禁暗自埋怨起窗前的莺啼将她惊醒。醒过来后,她只记得隐约的情节和清晰的感觉。心里像有一尾鱼在游来游去,但她怎么也捉不住。这让她很怅然,很烦闷。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危险的暗示,来日她一样会被惊起,独立深院。

  只是下次,下一次的幽怀就再没有这么容易排遣。

  她一径发闷,眼前庭院深深,春意沉沉。她只觉得心事层层,却还没有开出来,只管饱饱地紧紧地压在心头。

  生活如此单调乏味呵。无非刺绣、纺织、缝纫等女红,再来是读几卷诗书,和春香闲话几句,两个不出二门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时鲜的话题,能架得住天天腻在一起?春香又不喜读书,她纵有满腹诗情也无知音倾谈。

  父母用心择选了一位饱学的老秀才做她的老师,期望把她教导得更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事与愿违。殊不知,杜丽娘的觉醒恰是从父母决定为她延师开塾开始的。

  老先生才情枯涩,为人迂腐。刚开始讲《关雎》,可以讲到让人昏昏欲睡。然而就像一个微小的机会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际遇,一个平庸的男子,照样可以触发一个才女的情思。杜丽娘恰是从陈最良身上照见自己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她读了很多书,写得一手好字,有不错的诗文功底,不俗的品味,而她的老师只知照本宣科。

  终身在贫寒中挣扎的男子,读书只为谋生,连砚台有眼为佳也不懂。

  当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很出色,和别人很不一样时,她的孤独感就出现了!她开始有她的苦闷——怀才不遇。这,竟然和远方她未来的恋人惊人地一致。

  此时她倚栏远望,所望之处恰是来日柳梦梅自岭南来时要经过的梅关。这又是一个神秘的暗示,然而此时,人不能知。

  与自觉长大、开始多愁善感的杜丽娘比,春香只是个爱玩的小丫头。她念念于游园的约定,不失时机地提醒她,我们该去游园了。

  经过提示,杜丽娘终于想起来前几天说起的游园一事。她自然要回房精心打扮一番才肯出门。

  有了寄托,她心情转好。“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看见外面响晴的天,空中飘浮着小虫辛勤吐出的游丝,夹杂在飞花乱絮里,飘来这小院中,她突然觉得没那么寂寞。那游丝般握不住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毕竟是悠悠地来到眼前了。

  丽娘愈发用心地打扮起来。吩咐春香“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看见镜中的自己,陌生的自己娇艳可人。她忽然间害羞起来,好像被镜子窥出了端倪。

  为了掩饰自己情丝荡漾,她假意嗔怪这该死的镜子,害得我把头发都弄歪了呢!

  梳妆完毕,她又开始踌躇:“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到底去不去?这是个问题。顾影自怜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自得,更有失落,爹娘老把我关在屋里,什么时候才有人能发现我的美呢?

  可是当她真正要踏出门时,她又开始犹豫不决。

  面对春香撺掇型的赞美,杜丽娘道出了深藏的傲然: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衬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你赞我穿着绛红色的裙衫多么艳丽光彩,戴着宝石镶嵌的花簪多么光彩夺目,你可知道我不止是喜欢这些漂亮的饰物,爱美是我天性使然。我的容颜如这春光一样曼妙姣好,又谁懂得欣赏呢?

  恭谨温良的女孩自呈心迹:“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一句话道破天机。她原不只是温吞水似的大家闺秀,她天生长着一颗妖娆的心,是喜欢和爱情较劲的小妖精。

  杜丽娘由春香陪伴走到花园,起先她走得小心翼翼。这园子看起来久无人至,画廊上金粉剥落,池馆边苍苔丛生,芳草繁乱;花木多时无人修剪,破败得有些惊心。谁知,走得深了,这看似颓败的花园里竟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美景,致使她脱口而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是一座同样怀才不遇的园林,它像一个弃妇,所托非人,很快被人轻贱、冷落、遗弃了,孤零零地无人照看。可它没有看低自己的美,倔强地,在颓败的境地里,开出令人目眩的春色。哪怕春之后,它又将被打回原形,陷入长久的孤寂当中,面对更加贫薄尴尬的局面。

  现在,它终于等到一个访客,老去的园林倾其所有接待了知音。

  杜丽娘对这孤芳自赏的园林大起怜惜之心,她亦仿佛在嗟叹自身:“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百年之后的某一天,黛玉自墙外过,遥遥听了这几句话,不禁心摇神荡,大起知音之感——这等春色竟无人怜惜,竟都付与了断井颓垣。青春绝色竟难觅归宿,岂不辜负了红颜?她们都是再敏感再灵慧不过的人,都由这园林春色看穿了繁盛世相。便似这世间,所托非人的事情太多,一人,一事,一物。未必好的就有另一件好的来匹配,而常常是缺憾的、不般配的。

  美丽之前的荒芜,荒芜之后的美丽,境遇的转换是如此微妙。

  人生的两面,一面繁盛妖娆,步步生莲,一面荒凉冷落,处处惊心,是与非,又该如何评断呢?

  这样美好的春天,明媚的光阴要如何度过?究竟什么样的人家才能一直有欢欣愉悦的事呢?杜丽娘的话,问出了人生永远在追寻却永远无力填补的缺憾。答案绝对是悲观的,人生的缺憾与生俱来。没有绝对幸福完美的生活,没有一直欢欣愉悦的人。

  “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走着看着,她心中幽怨愈发蓬勃:原来我只是个囚徒。比囚徒更可悲的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的后知后觉令人同情,事实上现实中也有很多这样无形中被禁锢的人,她们确实难以发现自己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但我不喜欢这样推卸责任的说法。这叫什么话?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你甚至开始思春了,难道父母不提,你就连自己家的花园也发现不了吗?未免太懈怠无心了。

  所幸,她的灵慧善感及时消除了我对她的不满。

  听她感慨:“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眼前的翠轩画船,多么精致,可惜竟被无情搁弃。这是多么让人惋惜的事情!想一想啊,若是在响蓝天气登上亭台,阳光像丝缎一样裹住全身,水色在日色中变得温暖浓稠……在轩中小酌,静坐清谈,遥观天际云霞变幻,感受光阴流动的温存和迅猛;即使是阴雨绵密的时候,坐上画船,随波荡漾,雨丝缠绕,也是别有风情意趣的。

  听她感叹:“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你看啊,这杜鹃已开遍,荼架上游丝软坠,飘若烟云。你听啊,那莺燕双双对对,话语缠绵。

  所有感官上的细致波动,如果留心,会发现都是很有意思的。

  我在中国古老的文字里看到这样的美,心里很悠扬,很惆怅。

  杜丽娘是爱好天然的,因此能够敏锐地发觉世界的美妙。但这世上更多的是不爱好天然的人,他们对美好的定义不在精神层面,可悲的是——往往他们才是掌控这个世界走向的人。懂得世间美好的人,往往不能掌控这个世界。他们通常被视作异类,秉性脆弱看似尖锐。

  正像杜丽娘所感慨的,“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她的父母正是富贵中人,正是他们废弃了这园林。富贵中人留心名利,争权夺利犹恐不及,哪有闲心来欣赏这些天然美景呢?在这些人眼中,这都稀松平常,无关紧要,反正年年花开,年年花落,今朝不看,且待明朝。少看一天有何不可?而世道艰险,富贵功名不等人,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这句话,今日看来亦是非常醒目的,究竟是汤显祖的洞察力深刻到跨越了时间和社会,还是世道人心一如百年前的浮躁浅薄呢?

  杜丽娘越走越落寞,她的心情起起伏伏,满园春色触动了她的情思,也更让她意识自身处境的艰难、荒芜。

  “春香,我们回去吧。”她意兴阑珊。她没有对春香说明自己忽然之间情绪低落的原因。她们的思想并不在一个层面上,说也是枉费唇舌。

  纵然,春光堪赏还堪玩。你我也只是误闯禁地的游人,流连越久,失落就越深,被打回原形时也就越狼狈。她这样想——如果,不能改变我的生活现状,就是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就此兴尽回家,重复我单调乏味的生活。

  她不知自己在一天之内长大。天真的仙女,无意间失去了自己的羽衣,只好独自留在人间,等待她的男人带她回家。

  她的男人姗姗来迟,让她等足了三年。

  我们必须相信,某些人的命运之间暗自有着奇妙的呼应和重合。虽然相隔万里,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行进着,冥冥中却息息相连,他们处境相似、心境相通。一旦相遇了,就会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在一起。

  杜丽娘命中注定的爱人柳梦梅,在遇上杜丽娘之前,也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来得好蹊跷,像是早有预谋。

  他梦到一园,中有一美人立在梅树下,不长不短,如送如迎,对他含情脉脉:“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那一双眼睛就像要将他融化。这多情的书生对梦中美人难以忘怀,因此改名“梦梅”,以“春卿”为字。

  应该有很多次,杜丽娘遥想着梦中情人的容颜。一遍一遍地幻想,无法停止呼吸那样无法停止思念。她孤独,孤独到只能以思念素未谋面的情人来维持生机,她不知道在遥远的南方,她的恋人早为她烙下鲜明的印记。

  杜丽娘忧闷无端的时候,柳生也每日里情思昏昏;两个人一个幽居小庭深院,一个闷坐果园;身边一个是小丫鬟,一个是老仆人,都是贴心但不知心的人;杜丽娘倚栏远望的时候,柳生正和他的穷朋友韩秀才登台远眺,攀今吊古言怀抒志,两人一样怀才不遇;在杜丽娘游园的时候他也许正在游寺(实际上去打秋风,拜谒一位姓苗的官员,请求他赐予银两作为上京赶考的路费)。

  虽然懵懂无知,彼此走的每一步却都在朝着对方靠近。

  三年后,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柳梦梅来到南安,病途中被杜丽娘的老师陈最良所救,带到梅花观中。他一无所知从来生来,忘却了前生发生的所有事情。

  百无聊赖之下他信步走进了一个园林。在园子的太湖石缝里拾到一个檀木的匣子,这匣子里藏着一个女子的春容图。

  打开这幅春容图,柳生开始魂不守舍,心思回不到诗书上。他本以为画中人是仙。当他发现画中的女子既不是观音也不是嫦娥,而是一个美貌的凡间女子时,他随即陷入了铺天盖地无可救药的相思之中。

  成惊愕,似曾相识,向俺心头摸。待俺瞧,是画工临的,还是美人自手描的?问丹青何处娇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想来画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会脱。

  且住,细观他帧首之上,小字数行。呀,原来绝句一首。“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呀,此乃人间女子行乐图也。何言“不在梅边在柳边”?奇哉怪事哩!

  感情泛滥是源于一个男人的自信。莫非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道的是我?柳梦梅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内心为之雀跃不已!

  这首无名诗如同一把直抵心窝的匕首。它让柳生无可救药地坚信自己和画中的美人有着命中注定的姻缘。书生憨态可掬,“拾的个人儿先庆贺,敢柳和梅有些瓜葛?小姐小姐,则被你有影无形看杀我。”

  ——现在换柳生为丽娘相思成灾了。

  这望梅止渴的书生凝神望着画中人。他觉得自己正隔着尘世间迢迢的山水眺望,却在咫尺之间。她一对柔情似水的眸子,就照在他脸上。

  为我笑,他出神地想,且为我流泪。这么一双奇异的眼睛。在遥远的他乡,这样神秘的美人,不枉他,咽下途中每一里路的凄凉,千山万水跋涉到此。

  他莫名地爱上她了。就像她当日莫名地爱上他一样。

  待小生狠狠叫他几声:“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

  咳,俺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

  他手舞足蹈地对着她的画像顶礼膜拜。这傻孩子整天对牢一幅春容嘀嘀咕咕,连梦里也不怠工。一千一万声神仙姐姐只怕都叫过了,终于感动杜丽娘的鬼魂现身相见。

  冰凉的雨丝渗入地下,棺木被打湿,腐烂了,她寂寞地躺着、固守着,直到思念来唤起她,她起身,月光照见她的双眸,照亮她衣袂上的金线。

  杜丽娘怀着前世深情而来,逐步走向没落的书生。时间将她所熟知的事情改变,却不曾将她改变。

  他不记得的,她全记得。三年的时光,窖藏了她的深情,由生到死的经历虽使她越发孤独无依,却不曾磨折她的信念。在日夜不停的怀想中,往事的每个细节都被放大,每一滴温存、每一丝甜蜜,都渗入生命中化作她坚持等待的力量。

  无法忘却,三年前的那次游园是如何催燃了她的情思,使得她情难自抑,脱口埋怨上天:“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话至此,悲愤的少女只差呼天抢地、怨造化弄人了。那看似无端的春闷难解幽思,丝丝缕缕纠结成茧,将她困在当中。

  看似无稽,实则都有源头,都是起自于内心自我意识的萌动,对自由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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