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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生殿》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2)

  虽然我理解李隆基,可这句话真叫人生气,齿冷。什么叫“执意如此”,但凡有一线生机,她愿意去死么?什么又叫“做不得主”,他平时的决断都到哪儿去了?生死之事,岂能“但凭”!说到底,他只是不想被连累。

  他怕死!

  她苍凉地看了他一眼。死别了,三郎!

  男人的爱总是有所保留,自私是他们的本性。不要对他们心存奢望。越是尊崇显贵的男人,自保的意识越是强烈,危难关头越是靠不住。不要指望他们挺身而出。

  他们能给予的只是不伤筋不动骨的物质享受,将你裹挟,让你退化到不能独立行走的地步,供他把玩。千祈别生变,一有变动,他们会第一时间弃你而去。你好像一只被丢得远远的名贵包包,用来转移劫匪的注意力,为他争取逃脱的时间。

  不可否认,抛妻弃子的多是富贵中人或是正追逐富贵的人。他们会找出无数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存在的意义是如何重大。因此别人的牺牲也是必要的。一切,应了“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古话。

  平庸的男人也有抛妻弃子的,不过概率相应要小得多,他自己也跳不出那个圈,一样的萝卜不过换个筐装,你在旁边看着,心理也不会太不平衡,再找一个可能还不如我呢,随你折腾吧。

  自私是人的天性,差别仅在于自私的程度。当一个人富有四海时,舍弃起来反不如一个凡夫痛快。你看韩凭、焦仲卿、梁山伯,他们都是没什么用,也不富贵的男子,他们也有自私懦弱的时候,但最后关头他们把持住了,对爱的付出是倾其所有的。

  白练绕颈时,她想起之前所有的繁华和盛大。呵!原是为了今日的凄惶陪葬!她想起流传久远的那句嫉妒她的话——三千宠爱在一身。若然,当三千的悲怨也在一身时,还会有人羡慕吗?

  她被缢杀了!

  人生在乱世,要比死在乱世好。生在乱世,对自己的死早已有了准备,死在乱世,措手不及,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马嵬坡的动乱算是被遏制了,皇帝的车驾入了西川,宿在剑阁。

  直到这一夜,洪升真正进入了李隆基的角色,听见了一个皇帝的心跳。《长生殿》的精魂随着李隆基的思念油然而生。洪升的才情在雨打梧桐的凄清声中,缤纷地落于纸上,以酣畅淋漓地展现。

  独自登临意转伤,蜀山蜀水恨茫茫。不知何处风吹雨,点点声声迸断肠。

  夜来的急雨敲打着檐下的铁马,叮当不绝,聒的人好不心烦!

  李隆基惊起,失眠了,树影在窗前轻轻摇动,仿佛掩面哭泣的女人的脸。

  他忆起她的死。生冷的绝望一层又一层地向他涌来,他像被慢慢埋进土里,不能动弹。离开马嵬坡才不过月余,回想起已像是前生的事了。

  “玉环……玉环……”他喃喃地,有泪如倾。

  他想起白日的艰难跋涉。一路仓皇,跋山涉水,对于老迈的皇帝而言,自然是苦上加苦。洪升写富贵写得拙,写离恨却真是写得好!两支《武陵花》将失势皇帝的悲戚、懊恼、悔恨,万般复杂的心绪写得细密繁复丝丝入扣。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

  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袅袅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怎暂停!只见阴云黯淡天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教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经,冷雨斜风扑面迎。

  白天在人前,他依然要辛苦维持着帝王的尊严,这也是他保全自己的方法。但是此刻——凄风苦雨的夜晚,在心腹老臣的面前,他全面释放了自己的情绪:“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的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崚嶒,似我回肠恨怎平!”

  雨声滴穿了他的情绪,他的恨喷薄而出了!那日他舍弃了玉环,他以为可以保得住皇位,孰料时局变动,他被迫传位给太子李亨,退位为上皇,名虽显贵,权已尽失。

  黑暗充盈了他的双眼,由这高高的剑阁朝外望去,犬牙交错的山峦,浸没在深浓的夜色里。崚嶒的阁道,栈道的云后,胡骑的烟尘里,回望马嵬坡下,不觉恨填膺——此时他觉得自己连恨都是虚浮无力的,舍弃了美人却没能保得住江山。一转眼,这天下已然不是他的了——他的时代过去了!

  苍茫和无常依旧尖锐地逼到心里来,像群狼在狠狠地噬咬着。

  他终于看清自身的渺小。这世间有太多人力不能企及、无法算计之事,而之前,他一直被捧得太高了。

  乡老献上的麦饭,怎能下咽?他们点醒了他,一手摧毁盛世的不是安禄山,而是他自己。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失去妻子的凡夫。他的尊崇,并不能使爱妻复生,只会在他摔倒在地时,加重他的狼狈和悲伤。

  冷雨扫到他脸上,像一根根细针钉入他的骨头里,他冻得浑身颤抖。他格外想念那温软的美人。以往,是她用年轻的身体温暖着他,拖延他老去的步伐,使他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年轻下去。

  此时她在哪里呢?死得仓促,葬得也潦草,甚至连平民也不如。那么娇弱的人儿,曾经玉体横陈,如今孤孤单单躺在地下。腐草化萤,带着她的怨念闪烁。她姣好的面容,美妙无伦的身体,是上苍赐予的礼物,与他交欢,刺激出他蓬勃的生命力。现在她离去了,他知道自己也行将枯朽了。

  他从梦中走出,徒劳地想挽留那幻象,雨沿着屋檐不断地滴下来,淅沥的雨声绞断了他的肝肠。这样的凄风苦雨,打在她身上,一如兵刃相加。一想到这里,他就痛苦得咬紧牙关,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替!

  他也知道这种冲动——只是冲动。

  他当时没死,现在更不可能死了,他必须活着,因为她为他死了!

  生死置换了两个人的地位——与毅然死去的她比,他的内心是卑微的。

  他在剑阁,思念她所作的曲子,就是后来传世的《雨霖铃》。

  就像是刻意为了印证“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此时,死去的杨妃阴魂不散,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满怀深情地追忆当日恩情:“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眉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山长水阔知何处——她料的不错。他果然为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可那是他安稳下来以后的事情。此时的杨玉环冷骨幽泉,没有一丝怨恨,为他着想,怜惜他。女人的付出,比男人要勇敢彻底得多。女人的爱,比男人要纯粹得多。

  局势稍稍安定了,人们在离乱中开始流传他和杨妃的逸事。人们对开元盛世不能忘怀。对繁华的怀想,正是对流离的安慰。人们传说,当年游曲江时,杨家人随地遗落的珍宝配饰,如同沙砾,被看热闹的百姓捡到,随便一件就价值万千。最近有人在马嵬坡捡到杨妃的一只锦袜,拿出来叫人付钱赏玩,居然发了一笔财。

  开元盛世之后的诗人们,一面谴责这种奢靡,一面又何尝不遗憾自己没有生逢盛世,只能靠寒微的想象来吟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百年后,被放逐的宋朝学士,在岭南独啖荔枝,笑唐朝的妃子凭栏,在长安望眼欲穿。

  梨园部的老伶官们也在兵乱中四散零落,有的被叛军杀死,有的死于乱军之中,有的流落江湖,不知所终。当年宫中的第一歌者李龟年飘零到江南,只能靠在街头卖唱为生,吟唱着一去不返的盛世。

  围观人们却只把他的吟唱当做笑谈。潦倒的他,直到遇见了一个爱好声乐的年轻人李暮,才得以暂时有个栖身之地。

  李暮这个名字别有深意,他的出现预示着李唐王朝江河日下。

  他是洪升特设的一个人物,用来见证《霓裳羽衣》的哀歌,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使他和她的故事流传下来。

  李暮曾在宫墙外偷听《霓裳羽衣》曲的演练,不得其门而入。而今遇见了流落在外的李龟年,李暮如获至宝,对他悉心照顾,以师礼待之,李龟年感恩图报,一面授之以绝技,一面将上皇和杨妃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们的历史被切割、组合、加工,糅合了幻想、传说,重新演绎,随着离乱在人间口耳相传。李龟年的清歌,像上好的伤药,抚慰着,在收敛伤口的同时也刺激着痛处。

  于是,没有过很多年,在他还没有彻底地隐没到历史里去、被香烟遮住仪容的时候,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评论他的得失成败。

  将他与杨妃的事一遍一遍地拿出来说。生怕人不了解那样,拿到青天白日里来说。

  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着宫闱、市井、闺房、勾栏瓦肆,塞满这破败人世的每个缝隙角落。大难刚脱的人们,把他们当做前生的辉煌和遗艳来指点凭吊——人们在他的伤口上祭奠着自己的伤口,抛弃了他这个活着的人。

  人们在对他们的事津津乐道,他对她的死也一样不能释怀。这个伤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渐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张狂的程度,一如当日的他指挥大唐的铁骑,在别人的疆土上纵横驰骋。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杨妃的生像,在宫中致祭。

  死亡,永恒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将她永远地刻在他心口。

  此时的上皇形如囚徒,处境维艰。近年来,他的境况更差了。

  他被逼着迁往冷僻的兴庆宫,更加远离政治的中心,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宫人服侍,始终相随的还有高力士。

  老去之人会愈加无助地依附于愈加空虚的回忆,直至虚空化尽。失去的愈多,着意挽回的就愈多。李隆基陷于回忆的周折中,辛勤打捞着深海里的残骸,他一无所得。愈是留恋,愈是发现自己和往昔之间渐行渐远。一切都是徒劳的,都将回到虚空中去。

  他的记忆力如八千子弟兵逃散,不听调遣。原先他只不需要想,而现在即使他竭尽心力去想,也只能拼凑起零碎片段。

  当他再见杨妃(生像)时,他比以前更惊、更悔!死亡使她永远年轻,偷生却使他朽坏了。“别离一向,忽看娇样。待与你叙我冤情,说我惊魂,话我愁肠……妃子,妃子,怎不见你回笑庞,答应响,移身前傍。呀,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

  生像雕得栩栩如生,他如见真人。如果不是非常恩爱,他几乎要害怕是杨妃讨债催命来了!害怕和愧疚让他忏悔:“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他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馀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这时她牵衣请死愁,回顾吞声惨样,又浮现在他眼前。当时她请死,他曾顺水推舟地表示:“但、但凭……娘娘罢。”生死之间泾渭分明,岂能“但凭”!现在时移世易,他松开了捂住弱点的手,将伤口迎向发亮的匕首——他的懦弱,猥琐,自私,都无须费心掩饰。

  “玉环……”他因念及这个名字而泪如雨下,痛苦得站立不稳,“你是何等柔弱,可为何大乱当前,你愿意为我独力阻挡崩猝的岁月?而我,誓同生死却辜负了你,大难当前时将你推出去挡煞。”

  无法消除的愧疚,用淋漓的泪液,将羞耻埋藏起来。

  他酹一杯酒,为她,为自己:“把杯来擎掌,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按不住凄惶,叫一声妃子也亲陈上。泪珠儿溶溶满觞,怕添不下半滴葡萄酿。……奠灵筵礼已终,诉衷情话正长。你娇波不动可见我愁模样?只为我金钗钿盒情辜负,致使你白练黄泉恨渺茫。

  向此际捶胸想,好一似刀裁了肺腑,火烙了肝肠。”

  他无法不悲伤、不怀念。这个女人的意义,绝不只是知心爱人如此简单,她意味着他曾经的辉煌,无上的荣光。

  他忏悔着……不知该如何陈清心里的苦楚,眼望不尽,口诉不完。过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并未随时间的流逝消失,反而急剧扩张了。

  失去了一个女人决不至于如此痛苦,是他受制于人,如履薄冰——天壤之别的际遇让他如此痛苦。他悲悼的是他自己。消失的权力,消失的盛世,消失的美人。

  随着那一道白练缢断的,不是一个绝代佳人柔嫩的咽喉、温软的气息,而是他一手开创的大唐盛世。她挽着它,就那么轻飘飘,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逝去了。

  短短的时间里,他失去了一切!他一切都失去了,却还要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连心爱的人都算计了、牺牲了,却没有保住他的地位。

  “如今独自虽无恙,问馀生有甚风光?”是他悲哀的根本。

  望着遗像,高力士想起杨妃死前对他的嘱咐:“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旧人,能体圣意,须索小心奉侍。再为我转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

  追忆当年的好风光,眼见上皇现今的凄惶,忠心的老臣伏地痛哭。他在宫中一生,见惯了人事离散,见惯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刻骨的悲哀,万箭攒心的凄凉。他为皇帝无法解脱的痛苦难过,为杨妃对皇帝深沉的爱而动泣。他想,他们待彼此都是特出的。只可惜大难当前,爱,被人的自私摧毁了!

  秋雨凄凄。贵妃死后,上皇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春天了,再也没有了。他将缠绵于对她的思忆当中,如蛊附骨。他知道自己不得好死!

  在某个月夜,他怀着与她再续前缘的妄想,抱恨终天了。

  戏中,洪升还不惜笔墨地写了杨玉环的悔悟,远没有写李隆基的悔恨那么深刻、直抵人心。自省确实是符合东方人精神轨迹的回归,但它这么深刻、这么严肃,不适合杨玉环。

  她又没心机,不涉政治,只爱玩乐,三十多岁还像小女孩一般天真烂漫。这是李隆基长宠她的地方。族人因她而飞扬跋扈,不是她背后指使的。

  洪升写她悔罪是为了安排她登仙,在天上等李三郎团聚,真是绝大的败笔!

  土地老儿(洪升)颠颠地跑出来安慰杨玉环说:“这一悔能教万孽清。管感动天庭,感动天庭,有日重圆旧盟。”

  悔悟能这么廉价么?悔悟难道是为了悔悟后的好处么?

  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这不代表曾经的罪孽会烟消云散,它只意味着你从过错中走出来,重新审视自己,挣脱了恶缘,再结一个善缘。但缘生缘灭,善恶如影徘徊交错。人的一生像坐在莲舟中,左右倾侧,时时花叶交映——美满的开始并不意味着结局同样美满。

  我不喜欢如此的结局,说他们死后成仙又在一起,又或是说杨玉环没死,辗转去了日本。白居易诗中的仙山,岛国就是指日本,后来上皇知悉,还和她有过通信。

  我相信,杨玉环在白练绕颈时就死了!她的生命终结在三十八岁那年。这是悲剧的价值所在。那千秋万世的一瞬间——她拽住他的大唐盛世一起陨落了!这之后世间的一切传说、附会,只能说与她有关,却不能肯定是她。

  情天长恨,唯爱永绝!这样的不可挽回,才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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