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汉宫秋》虽然青塚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2)
后人对此有诗评价:“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我觉得,这里是书生借元帝之口在宣泄自己内心的不满,痛斥现实中尸位素餐的官员们。对民族沦亡还记忆犹新的书生,联系自身潦倒的际遇,不禁悲从中来。
一个国家走到今日沦亡的悲惨境地,自然有着种种复杂、深重且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不可避免和吏治的腐坏紧密相关。仔细想想汉的臣子,他们的种种行径,可不就如书生讥讽的那样吗?
我认为,元帝指责大臣的话,堪称警句。即使是放在现代,也不乏警示的作用。不过,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就代表情况已经严重到一定的程度。
汉元帝和唐玄宗大有同病相怜之处,他们都曾受大臣逼迫。在危难关头,都曾被大臣振振有词地谏奏:“请陛下割恩吧!”
他们的妻子,同样深明大义:“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
相似的情节,是文学家拙劣的模仿,还是身处其间时,身不由己的必然?
元帝进退维谷。
在书生的理解中,这位汉家天子是个身背着重重枷锁,表面看来掌控一切,实质上是天底下最不自由的人。
他孤独。虽常有美人在侧,却缺乏情投意合的伴侣,当他好不容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时,外力又来横加干涉,逼他献出妻子来委曲求全,苟且偷安。
难道再次和美人失之交臂?不,他不愿意!一想到昭君将离他而去,他就难过得撕心裂肺,犹如天崩地裂。
庶民尚知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不可谅解,而今是,堂堂大汉朝天子的爱妃被人强索。这口气要怎么咽下?人家已经欺到家门口,一旦顺从了呼韩耶,他成什么了?堂堂大汉又成什么了?
面对困境,他不是没有反抗!他一直在挣扎。他竭力维护心爱的女人,更要维护自己男人的尊严。身为汉家天子,连妻子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荫覆黎民。
这戏中一朝天子犹如困兽。遥想着先人的威仪,他不得不黯然神伤。国势式微,自己声威不济。
他在朝堂上失态咆哮:
当日个谁展英雄手,能枭项羽头,把江山属俺炎刘?——全亏韩元帅九里山前战斗,十大功劳成就。恁也丹墀里头,枉被金章紫绶;恁也朱门里头,都宠着歌衫舞袖。恐怕边关透漏,央及家人奔骤。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吾当僝僽,他也他也红妆年幼,无人搭救。昭君共你每有甚么杀父母冤仇?休休,少不的满朝中都做了毛延寿!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威逼,于事无补;利诱,不为所动。面对麻木不仁的大臣,他的悲怆;他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
和亲虽是本朝家法,不过,你们也要想一想,此一时彼一时,时移世易的道理。国势不振,不得已而和亲,是委屈所以求全。而今是你们不思效力,苟且偷安!
极度的愤怒之后,他还是妥协了!有无数人感慨,何以中国就不可能发生特洛伊战争?原因出在中国的道德观绝不允许一个男人倾国之力去保卫一个女人,哪怕是保卫一种稀世难得的美。否则,这个男人就丧失了为人君的资格,他不配再掌有这个国家。
同样是爱情和皇权的较量,同样他选择了屈服!
面对外软内硬的大臣代表——尚书石显,他悲愤地高呼:“大抵是欺娘娘软善,若当时吕后在日,一言之出,谁敢违拗!若如此,久已后也不用文武,只凭佳人平定天下便了!”
你有甚事疾忙奏,俺无那鼎镬边滚热油。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将定戈矛;您只会文武班头,山呼万岁,舞蹈扬尘,道那声诚惶顿首。如今阳关路上,昭君出塞;当日未央宫里,女主垂旒。文武每,我不信你敢差排吕太后。枉以后,龙争虎斗,都是俺鸾交凤友。
大臣们当然不敢。当年吕后是何等的刚毅霸道,令他们仅仅想起她毒辣的手段也会双腿颤抖不寒而栗。不过,时移世易,现在朝堂上坐的是汉元帝。他们明欺他柔懦——元帝不比先人精明果敢,致使大权旁落,自己受人摆布。
讽刺的是,恰恰是为了巩固皇权。他宣扬儒道忠君爱民的思想,以儒治国的方略自他明确。他给自己精心打造了一个牢笼,要服众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道德表率。个人利益必须服从于国家利益,要舍弃自己的私欲,使之顺服于公理。他必须忍痛割爱,才能维护他自己建筑的道德体系。
——使大臣无条件效忠的理想终于实现。但他在世时并未受惠,惠及的是后世的君王。
从这个意义上讲,元帝是坚忍而富于担当的。他不是表面看来那么优柔寡断。但他是多么无助啊!绝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他已经千疮百孔,巨大的灾难迎面袭来,转眼间,就要灭顶了!
举目望去,满朝文武熙熙攘攘,吵吵嚷嚷。他们看起来一本正经,没有一个可以真正帮到他。
他不由想起先祖的事,高祖由民间起兵抗秦。他的身边聚拢着从四面八方赶来襄助他的人。因为有那么多多谋善断、骁勇善战的人才,他才可以屡败屡战,最终冲破命运的魔咒,击败项羽,建立大汉。
而今他求告无门,欲哭无泪。他需要借助大臣们的力量,却无从着手。大臣们看似温顺,实际上凌驾于他之上,为了自己的利益集体摆布他。他有什么办法?他被孤立、挟持了。
他又想起童年。童年的记忆给他留下太深的阴影,以至于影响到他性格的形成。
一切,要从上代的恩怨溯起,事缘他父亲流落民间的经历,汉宣帝是汉武帝的孙子。武帝晚年多疑,他宠信江充,造成巫蛊之乱。
这起政治风波牵涉之深,险些动摇国本——太子刘据被诬谋反,皇后卫子夫自尽。太子一脉险被斩尽杀绝,只余一个儿子刘询(刘病已)。刘询流落民间,受到掖庭令张贺的照顾和看重,由他做媒,将下属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嫁给他。
机缘巧合,本来在许家做倒插门女婿的刘询在握有实权的大臣霍光的扶植下即位为帝,此后,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受到霍光等大臣的操纵,不能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愿。
宣帝虽然竭力依照自己的意愿立了结发妻子许平君为皇后,他们的儿子刘奭也随即被立为太子(即后来的元帝)。但那时的宣帝,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在许平君第二次怀孕时,年仅十九岁的她死于明显的宫闱阴谋,霍光的妻子派人将她毒死,只为让自己女儿霍成君成为宣帝的第二任皇后。
许平君死时,元帝只是四五岁的幼童,但幼童的记忆,有时很可能意想不到的深,并且具有不可挽回的影响。母亲死时的蹊跷,父亲的隐忍,大臣的跋扈,当时一切的杂乱留给他隐秘纷乱的印象,像从眼前一掠而过的神秘园林。待他更懂事一些,他会自行抵达那里根据记忆重新深入探索。
父辈的经历给予他残酷、崎岖的心理暗示。他怀着难共人言的不安。皇位是不稳的——终此一生,他都背负这样的压力过活。因为他亲眼见到父亲是怎样身不由己受大臣操控。
宣帝曾嫌自己的儿子性格柔懦。他是否有觉察,刘奭更多承袭了许平君温和善良的性格,而非他的果敢刚毅。更何况,他亲眼见识大臣们的力量。他惧怕落回父亲那种艰难屈辱困窘的境地。他怕遭到母亲那样被残忍地剥夺生命的对待。
种种的因素汇聚在一起最终促成他信仰的形成——他的危机意识促动了他要以儒治国,要宣扬彻底忠君的思想,使大臣们彻底地忠于自己。
信仰决定了他的行为,也早在冥冥之中,决定了昭君出塞的结局。因为换一个人,也一样。
以儒治国的政策并非元帝首创。武帝时就建立起以法为主、以儒为辅,内法外儒的一种体制,对广大百姓宣扬儒道以示政府的开明,在政府内部又以严酷的刑法来约束大臣。对于武帝来说,尊儒只是怀柔政策,并不等于弃法。法,仍是武帝最终的裁决手段。对司马迁施以宫刑即是其中最着名的例子。
作为一个施政者,元帝显然欠缺掌控力,施之偏颇了。戏中的尚书石显,现实中是个宦官,在先朝便掌管枢密要件。宣帝精明强干,阴险而有才的石显不敢为非作歹。元帝柔懦,石显得宠把持朝政,培养羽翼,渐成权臣。元帝的宰相是凿壁偷光的匡衡,学问虽好,办事能力却不行,所以也沦为石显的工具。
戏中的皇帝面临着不可挽回的局面,想着昭君去后自己的凄凉,哀恸叹息:“虽然似昭君般成败都皆有,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满的紫骅骝。往常时翠轿香兜,兀自倦朱帘揭绣,上下处要成就。谁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
《汉宫秋》最成功之处是塑造了一个身心受困的皇帝,而非一个凄苦无依的昭君。将皇帝当做一个普通男人来解构,从而打破对权力的盲目崇拜。审视生命中的不自由,进而申述自由的重要,是马致远独到的创举,也是《汉宫秋》真正的价值所在。他剖析了元帝心理,将他内心的痛苦、无助、矛盾、抗争、妥协、屈服,以及追悔写得纤毫毕现。这一切虽是出自于书生的臆想,却能够使人信服、感动。
人和人根本上是没有区别。
《汉宫秋》未曾脱开一些固有的意念,比如昭君对入宫三年不能面君的怨艾,对恩宠的渴望,以及她出塞的悲戚,一个女子,对所肩负和担当之事的沉着及无可奈何。这些——都未脱开前人桎梏。
它在心理上涉及的高度,显然要高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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