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雷峰塔》前情往事重追省,只怕他怨雨愁云恨未平。(2)
其实法海比窦娥还冤!如果不是为了执行公务,他犯得着管这闲事吗?何况,以出家人的角度来看,他蔑视爱情,漠视爱情,甚至无视爱情本来就没错。不是每个和尚都有成全有情人的必要和觉悟,像普救寺的方丈一样借出僧房给张生泡妞。
白蛇原本也是无情无欲的,如果她不是偶然动了凡心,贪欢恋爱。她和法海才是同路人,龙华会上拈花微笑,握手言欢。而许宣,才是永生的她,眼中的蜉蝣。
法不孤起,必仗缘生。
许宣随法海上了金山,他是自愿的,无比心甘情愿。
白蛇的左遮右掩,阻止不了他的疑心,他执意要去进香,一去不回。
之后就发生了无人不知的“水漫金山”。
我不再描述那场争斗,却不厌其烦地将白蛇和法海的对话摘录在这里:
(旦)呀,您道佛力无边任逍遥,俺也能飞度冲霄。休言大觉无穷妙,只看俺怯身躯也不怕分毫。您是个出家人,为甚么铁心肠生擦擦拆散了俺凤友鸾交?把活泼泼好男儿坚牢闭着。把那佛道儿絮絮叨叨,我不耐吁喳喳这般烦挠。
(外)你早早回头,免生后悔。
(旦)哎唷唷,我恨恨恨恨,恁个不动摇,怪他个遮遮躲躲装圈套。怎怎怎怎,不容俺共入鲛。
(外)你何苦执迷,快回峨眉修炼去罢!
(旦)您教俺回峨眉别岫飘,把恩爱抛,便作您活弥陀也动不的俺心儿似漆胶。望您个放儿夫相会早。细思量,这牵情心肠怎掉。
(外)直恁泪浇,翻波欲海孽浪高,泥犁堪悲苦怎熬?渺茫茫多罪业难消缴,腾腾烈焰如焚燎。我把他迷途救出缘非眇,庶不负大悲心,如来教。
(旦)恨恨恨、恨佛力高,怎怎怎、怎教俺负此良宵好?悔悔悔、悔今朝放了他前来到。只只只、只为怀六甲把愿香还祷。他他他、他点破了欲海潮。俺俺俺、俺恨妖僧谗口调刁。这这这、这痴心好意枉徒劳。是是是、是他负心自把恩情剿。苦苦苦、苦的咱两眼泪珠抛。
法海其实真不算恶形恶状,他一直把握机会苦口婆心劝她回头。他甚至点破许宣负心的真相,但白蛇不肯信。
她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就是,白蛇已然将人间情爱视作是自己的信仰,她不是作为一个妖来哀求法海饶恕的,她是作为一个女人来寻夫的,一个女人找回自己的丈夫,寻回孩子的父亲,天经地义。
不愿立地成佛,宁愿走火入魔。恋爱中的女人决绝地可以抗天。人阻杀人。佛阻杀佛。再怎么网开一面的规劝,都是居心叵测的伪善。
爱情生来就是为了打破道义,蔑视规则的。它美好起来让人舍生忘死,它残忍起来让人生不如死。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内心的欲望得以满足,不管它是好是坏。
它出现就是为了否定一切!
法海的信仰是情爱根本不值一哂。它只是阻碍人走向永恒宁静的障碍,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他认为拯救白蛇、拯救许宣的最好办法就是拆散他们,打破情关迷窍。这方法虽然残酷了些,却可以让他们由无限的失落中认识到情爱的虚幻,重新回到寻觅真正永恒的道路上去。即使自己被误解也没有关系。
世界上的斗争说到底是信仰的斗争。白蛇和法海之间的斗争,不是情与法的斗争,而是信仰的斗争。他们立场不同,矛盾无法调和,只有殊死一战。
水漫金山时,白蛇选择坚持下去。她大可以掉头就走,再寻一个男人,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但她没有这么做。如果她这么做了,这个故事就是一个男人的悲剧,而不是一个女人的悲剧。
红尘无涯,苦海无边。她深悉他的背叛,却只能咽下苦水,只因付出的爱纵然灰飞,也不能收回。
当她无限狼狈地从水里逃出来,身边没有许宣,只有小青。她觉得连灵魂都是湿的。那男人沉没了她的一切。
其实,不是白蛇使许宣久堕尘劫,而是许宣叫白蛇万劫不复。
需要被解救的那个,是白蛇。
命运是一个迷宫,它又牵引她,回到了杭州,回到了西湖。再次回到西湖,她仿佛经历了世上的一切悲欢离合,现在的她,满身尘埃,遍体鳞伤,早已不是初到人间那个簇新的她。
那京剧里,白素贞唱道:“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鱼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银牙埋怨许郎。”
现在她是否想起,那结缘的伞,预示着散。相遇的地名,早埋了悲伤的伏笔,包括那场雨所给予的暗示——那是她注定要为他流的泪。以及水漫金山祸衍苍生后的忏悔。
可惜当时,她对这一切的暗示置若罔闻。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他,一个外表俊美,实质平庸的男子。
她不知道她为他在金山寺外鏖战时,他双腿发软,念叨的是:
“阿呀!此妖来了,怎么处!”她不知道,她在西湖边对景怀人触景伤情时,他仍死躲在金山寺不肯出来。许宣的心声是:“阿呀,禅师,他此去必然怀恨于我,想此番见面,必然害我残生。弟子宁死江心,决不与他相聚的!”
还是法海哄他,说白蛇就快产子了,你要去陪她,你和她宿缘未了,她绝不会害你性命——力保他无事才肯去见她。根本不是他满怀深情主动找来的,而是被法海一阵神风送到西湖。
他惊魂未定,视她为洪水猛兽,八里之外望见白蛇和小青,就恨不得夺路而逃,根本不敢靠近:“阿呀,吓吓死我也。你看那边,明明是白氏青儿,哎哟,我今番性命休矣!忽听他怒喊连声,遥看妖孽到,势难撄,空叫苍天,更没处将身遮隐。怎支撑?不如拚命向前行。”
阿呀!阿呀!真不幸,共冤家狭路行。吓得我气绝魂惊,吓得我气绝魂惊。且住,方才禅师说:此去若遇妖邪,不必害怕。那、那、那、看他紧紧追来,如何是好?也罢,我且上前相见,生死付之天命便了!我向前时,又不觉心中战兢。
想想许宣仓皇的样子吧,真叫人血都凉透。他何曾视她为妻,在他心中,她只是个死缠烂打的泼妖罢了。还是白蛇忍着腹痛,挺着大肚子跌跌撞撞追上来,像个泼妇怨妇那样扯住他质问:“许宣,你还要往那里去?你好薄幸也!”
——真相,这么不堪入目。
真为白蛇不值,这样的男人,爱他什么!因为,他根本不信你爱他!
在后来很多版本里,许宣被美化了。也许是人们太不齿于他的行为,连名字也替他换掉,叫他许仙。许仙仿佛有慧根可以参透凶恶和温柔原为一体的玄机,逐渐接受了妻子是异类的事实,并不为此困扰。只要我们相爱。我不在乎你是什么。
许仙是被法海骗上金山的,被软禁。是一个小沙弥行方便将他放下山来,他才得以在西湖和白素贞重逢。
这样,白素贞对他毫无原则地原谅,显得更顺理成章。
京剧里,白素贞这样质问许仙:“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你忍心(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你忍心叫我断肠,平日里恩情且不讲,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你忍心见我败亡,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只杀得云愁雾散、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你袖手旁观在山岗。手摸胸膛你想一想,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而《雷峰塔》里白蛇这样质问他:“我与你噰噰弋雁鸣,永望鸳交颈。不记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背前盟。贝锦如簧说向卿,因何耳软轻相信?摧挫娇花任雨零,真薄幸。你清夜扪心也自惊。害得我飘泊零丁,几丧残生,怎不教人恨、恨!”
声声恨,字字艳。那层层叠叠的恨从她口中吐出,却虚浮无力至极。
爱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当我对你情到深处,心血凋零,连自己都失去,恨也如桃李春风般柔弱,情愿委曲求全。她现在只是尘世间一个期待丈夫回头的女子,只要他肯回到她身边,随便给个理由,她就能接受,她就满足。
这边口硬,那边许宣一赔罪,她早就心软如棉了,反过来帮他说好话劝小青:“我想此事,非关许郎之过,都是法海那厮不好,你也不要太执性了。”
小青冷眼旁观瞧得清楚:“娘娘,你看官人,总是假慈悲,假小心,可惜辜负娘娘一点真心。”
枉她千年道行,居然这么好哄。情令人迷。可叹她,没有妖的决绝,竟有人的痴缠。
他们决定去许宣的姐姐家栖身。她嘱咐他:“此去切不可说起金山之事,倘若泄漏,我与你决不干休!”这就是白蛇的失策了。这个时候还吓唬他,许宣的心业已光速投奔慈悲的法海怀抱去了。
她总拿自己的丈夫当孩子,替他做主,替他决定。她对他倾其所有,却被他在最紧要关头反咬一口。
背叛得如此不遗余力。
白蛇这边在坐月子,那边许宣忙不迭飞奔法海处报信:“我许宣。自蒙禅师指点,方才憬悟。不想此妖到家,即时分娩。今已半月有余,我想再不驱除,终为后患,为此特地前来。”末了拜拜时这个龌龊男还特地叮嘱:“弟子告辞。明日求禅师早降。”
白蛇丝毫不察。随着儿子的降生,她整个人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幸福中,现在她不再惊惧,不再怕人瞧破行藏。孩子的平安降生,意味着她做人的成功,她自觉蜕变成一个完完全全被认可的凡间女子了。
怀抱娇儿,回忆着与许宣的相识、相爱、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自动略过那些不堪入目的,眉开眼笑,甜入心头:“昔日西泠畔邂逅良缘,风光好压尽桃源。同心赛双头瑞莲,打叠起鸳行留恋。两相投,胶漆更心坚。畅道是月下名题共券,也经他几多折挫颠连。儿呵,你那知做娘的吃许多苦楚呵?想今朝佳况,虽然有万千,一似那玉梅花,风雪虐,始争妍。”
在她心里,许宣永远是初遇时那低头、撑伞,同船渡也不多言,温柔老成的少年。他的眼睛里永远藏着浅浅忧郁,深深不安,像小小蝴蝶,随时振翅欲飞,让她忍不住要去呵护、怜惜。她忘记了他的背叛,忘记自己为他所受的颠连。
最重要的,是她忘记了,人是会变的。许宣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许宣了。又或者,她根本没了解过许宣。
还没来得及了解,就爱上了,是正常的。如果这世上男男女女都将对面那个人心肝脾肺肾望穿,恐怕这世上一早人烟灭绝。爱上了就不能回头,他是她戒不掉的毒瘾,也是悲剧根源所在。
爱上不了解的人,可悲。离不开爱上的人,可怖。
且看那日许宣回到家中,一如既往地温柔,至少在她眼中是这样。她竟然一点没察觉他不对劲,发现他眼中的切盼、煎熬。
这才是真的不对劲——许宣应该没有那么深不可测的城府。
许宣心不在焉,焦躁地计算着辰光。禅师快到了吧,他想。他在她身后为她将金簪插上,盯着镜中那张明媚鲜妍的脸,她正陶醉于郎情妾意中,露出甜蜜无邪的笑容。
一切都是迷惑人的幻象。他挥落内心残存的不舍,想着她就要被收入钵盂中,从此不能再祸害他,从此他安全了——你这妖孽!
他心中涌起一阵阵快感,拿眉笔的手都微微颤抖,忍不住恶毒的、解脱的快意。
他掩饰得如此圆满!就在金钵罩顶的前一刻,仍深情款款地陪她梳妆,仿佛要将这恩爱时光封存:“黄波秋静,遥山青展,晓开菱鉴相鲜。水晶帘下,道书在手把闲眠。玉台斜凭,缓把春纤,卸却包头绢。犀梳云半吐,月娟娟,细挽香丝堕马鬟。”
(生)请娘子画眉。(旦)芙蓉靥,梨花面。画双螺隐露黄金钏,弹粉涴,新妆倩。
读到此,真觉心下惊凉。世上恩爱虚伪至此!便是执手相看,画眉好景,你怎知他心里不是在盘算怎么出手击中你七寸。自以为恩爱天成,谁料到良人心怀叵测,笑容未谢,杀招已下。
她至死都估不到出卖她的那个人是他!这个笑容无害、谦卑温良,对她千依百顺的男人!
冯梦龙所着的传奇里,白素贞被害在同寝共枕的男人手里,她死死不肯现本相,怕坏了在他心中的形象。到最后被逼现出原形时,兀自昂首看着许宣,那眼神凄绝欲死——人间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一定想他为她出声,哪怕只是欲言又止,发出一个含糊不舍的音节——可惜他没有,牙关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木讷地瘫倒在旁边,瑟瑟发抖,惊惶凝固在他俊秀的脸上,他甚至闭上眼,别过脸去。她盯住这可恨可怜的男人。
到现在才知自己从头至尾都看错,这木讷不是老实,而是懦弱、凉薄、绝情。
他的血冷过蛇血!
许宣为这眼神刺痛,暗夜不安。雷峰塔起先只是法海令人搬砖运石所砌,后来,许宣化缘,砌成七层宝塔,将她永镇塔底。
他惊她出来,找他算账。绝情如斯,夫复何言!
白蛇在钵下垂死挣扎。小青束手无策五内俱焚悲愤欲绝:“您喜孜孜地将他宗嗣绵,他恶狠狠地把连理枝割断。您前生烧了断头烟,遭他把您来凌贱。辜负您修炼千年,辜负您崇山冒险,辜负您望江楼雅操坚,几时再见亲儿面?罢罢,看俺与你报仇冤。”
这是小青替白蛇质问许宣!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她震惊莫名!她恨不得将负心人一剑斩杀。她多么地不甘心,姐姐竟然被这卑微的男人玩弄于股掌。
然而,她骂得再一针见血也于事无补了。大错铸成!就算将他碎尸万段,姐姐一样要被压入雷峰塔下,而这个卑劣的始作俑者,不单袖手旁观,显然乐见其成。
小青说:“我到世上来,却被世人所误。都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真是可笑。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跟随白蛇,就是小青来世上的经历了,只可惜这经历让她痛彻心扉,她亲眼见证人是多么的无情。
法海说:“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许汝再世。”
不管是谁,不管动机是善是恶,都必须为所犯的过错付出代价。
时间。时间早已在她身边凝固,裹足不前。一千多年在白云深处修炼,洞府高寒,以为早已习惯寂寞。未料塔底的枯坐,一年竟然冷清过千年的修行。
时间残忍地凌迟着她。又过了多久,某天醒来,她再也闻不到他的气味,遍寻不着。他终于从她的生命中,彻底地,彻底地,消失了。
后来,是不是小青救她出塔已经无从查考。还是她做了状元的儿子——是永不超生抑或得道成仙都无关紧要,她早已化作传说,她的故事被演绎成薄薄的戏文,在人间,随着那湖山水色世代传唱:
可怜他碧水丹山,消声匿影,悲切切落照啼红。……你看湖山如画,风景不殊,只是才更十次闰,已换一番人,石火电光好不可骇也。
叹世人尽被情牵挽,酿多少纷纷恩怨,何不向西湖试看那塔势凌空夕照边。
西子湖风光如旧。草长莺飞二月天,人间又走过多少春衫少年,多少人目光交递,终身纠结。有多少人知道那塔下压着一个多情的女人。她曾为了爱一个男人遍体鳞伤。就算知道她的故事,又有多少人会不以为然,笑她痴傻,千年修行陪住一个男人玩。
多轰烈的故事都会归于平淡,再凛冽的心伤,最终也会淡若无痕。
情亦只是人世经历的一种。可惜,没经历过的人抵死不甘心,定要前赴后继,无惧壮烈牺牲。必得要亲自折腾过,才肯死而瞑目,尘埃落定。
白蛇之前,人间已有无数凄艳的爱情传说,白蛇之后,人间依然不绝这样的传说。
其实你我都知,有很多人间男子,也遭遇了差不多的事。与鬼幽媾的书生,与狐相恋的书生,与鱼私奔的书生,以虎为妻的书生比比皆是。他们也曾惊惧,也曾退缩,也曾逃避,但都不似许宣这般迂腐、顽固、丧尽天良。
许宣最大的错误,是他认定只有人才可以做一个贤妻良母,其实妖一样可以是贤妻良母的。
众生皆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那男人,据说出了家。愿他和法海都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慈悲。
前尘如烟。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
他会否忆起多年前西湖边那一场淡烟急雨。
接踵而至,擦肩而过。
爱恨都消匿。你和我,终究做了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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