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赵氏孤儿》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1)
当我尝试着重述《赵氏孤儿》时,我不止一次地被故事里的义烈所感,血液沸腾。那种性命相见、不求回报的坦荡和执着,几乎,已如神话般灿烂久远。余生也晚,无由得见。
——题记
在得知真相以后,赵武的人生整个倾斜了。他感觉自己像折断的树枝,坠落在地,被风裹挟,不知道何去何从。
夜,凝固成一块黑色巨石朝着他砸下来。他睁眼感受着即刻就粉身碎骨的凄惶,嘲笑自己后知后觉。活了很多年以后,突然被告知,你所拥有的一切关系都是假的,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你身负血海深仇,为了死去的人,你要果断复仇。真实却难以解释的感觉——此刻,他最痛恨的不是仇人屠岸贾,而是命运这么多年不容分说的摆布。
他的人生就是颠覆和错位,这种错位在他未生之时已于冥冥中注定,由不得他说不。没有选择,才是他最恨的。
更有甚者,他对身边的一切亲近关系都产生怀疑。他发现,自己所熟识的人纠结在一起,像荆棘一样戒备抵触却不得不含笑相拥在一起。这种隐秘肮脏的勾结让他厌恶,惶恐,不安。
他发现,这个世界云诡波谲,远非他以为的那样简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似宽泛却无孔不入,看似亲密,实则疏冷。种种虚无的关系勾结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真实强悍的世界。
在尖锐的、分分钟可能见血封喉的危险中,只有他,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傻瓜。
一个侥幸生存下来的傻瓜,而现在又要举起复仇之剑。
虽然,一切已不再是秘密。要回溯的话,依然要从上代的恩怨说起。
赵武发现回忆也是困难的,所有的言语都失色。他几乎无法重述那种惊心动魄,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的话,很难想象祖父处境的艰险,他那时是站在这个帝国最顶端的人。尊崇的地位正摇摇欲坠,危机四伏。
谁也说不清,一殿为臣的屠岸贾与赵盾之间几时有了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恨意强烈到非要置他于死地,更要坚决地灭了赵家满门不可。
赵盾是赵武的祖父。晋国着名的贤臣,忧国忧民,广受爱戴。
却被两个人所恶,一个是国主晋灵公,另一个就是屠岸贾。这两个人的怨念加在一起压倒了一切爱戴的声音。在晋灵公的授意下,大将军屠岸贾为了除掉上卿赵盾可谓煞费苦心。
他安排了三次暗杀行动。第一次:“遣一勇士麑,仗着短刀,越墙而过,要刺杀赵盾,谁想麑触树而死。”
麑是春秋时着名的义士,晋国的力士。他为赵盾而死,传为佳话。《赵氏孤儿》里写他受屠岸贾差遣去刺杀赵盾,《左传》上写他受晋灵公的差遣,此事看起来更像是君臣二人的合谋。
作为一个死士,麑是晋灵公的亲信无疑。他必须完成任务。
可当麑看见早早起身、冠带整齐的赵盾时,他愧疚了!一个为国为民的人啊,夙夜忧劳,他困倦但只能在席子上坐着打一个盹,一会儿就要起身上朝,有无数事情等着他去决断。而晋国的国主呢,每天不务正业,只知淫乐,更不知爱惜百姓,喜欢在高台上用弹弓射伤百姓。赵盾劝谏他(当然不只这一件事),他就怨恨赵盾,要置他于死地。
赵盾全然不知危险来袭。死神就站在门口对他灼灼而视。他在朦胧中所想的是,今日又该如何上朝陈奏,冲破阻力,使那些有利于国、有利于民的政令得以下达、实施。同时还要继续努力劝谏主上,使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正自己的恶习。
麑握着短刀,看着洞开的大门、闪烁的烛火,迟疑了——在光明坦荡的赵盾面前,他觉得自己和主谋者都是那么卑鄙龌龊。脚不能抬起。
一个君主暗杀一个大臣——一个贤德正直的大臣,本就是一件卑劣的事情。若是,因为君主的私怨怀恨,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他可以轻易地进去杀死赵盾,可是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赵盾不只是一个好人而已!他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支柱,是实际上的施政者,是百姓岌岌可危的希望。有他在,至少灵公的胡行妄为会有得到遏制。没有了他,这个国家将会更加一塌糊涂吧!
他怎么能够,听凭一个昏君的摆布,摧毁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把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推入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主上,我不能完成你交付的任务。大人,我不能对你下手。
既要忠于君,又不能背于义,麑夹在当中,唯有以死明志了!
以我卑微的生命来暂时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即使它可能一点作用也不起。我至少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没有沦为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明知是错,还糊涂地坚持下去。
看见我的尸体。希望,你能有所警惕吧,大人。
赵盾是个成熟的政治家,看见撞死在槐树下麑的尸体,转念之间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他木立良久,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该上朝去了。他吩咐左右,厚葬此人,此事不要对任何人泄露。
麑触槐而死的事情还是流传出去了。人们在感慨的同时也不免为赵盾担忧着,阴谋总是绵延,不那么容易就停止的。
某日。西戎国进贡了一头灵獒,灵公非常喜欢它,将它赐给屠岸贾,屠岸贾由此得出第二个杀人的灵感:“自从得了那个神獒,便有了害赵盾之计。将神獒锁在净房中,三五日不与饮食。于后花园中扎下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与赵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某牵出神獒来,将赵盾紫袍剖开,着神獒饱餐一顿,依旧锁入净房中。又饿了三五日,复行牵出,那神獒扑着便咬,剖开紫袍,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如此试验百日,度其可用。”
于是上朝去,对灵公说,神犬通灵,可识不忠不孝之人。灵公要他指认。这一幕,更像是君臣暗中排演好的。屠岸贾牵着灵獒走到台前,灵公隐在幕后看戏。
灵獒直扑赵盾而去。赵盾绕殿而逃,慌乱中他瞥到灵公和屠岸贾,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他心下一阵黯然,麑的尸体在脑中一闪而过——又是一出蹩脚的戏,君要臣死啊。
正当赵盾觉得自己在劫难逃时,第二位义士出现了!殿前太尉提弥明上前将灵獒打翻在地,将恶犬劈成两半。提弥明的挺身而出搅乱了君臣二人的计划,他救了赵盾,他的结局又能比麑好到那里去呢?杀不了赵盾。灵公的一腔怒气必然转嫁到他身上。
赵盾趁乱逃出殿去,却发现自己乘坐的驷马车被破坏,马被牵走两匹,轮子被摘走两个。束手就擒吧,这是屠岸贾的第三个杀招。很快就会有人赶上来,赵盾无路可逃。
很戏剧性的,这时有一人从天而降,这壮士勇猛过人,一臂扶轮,一手策马,逢山开路,竟救出赵盾去了。
这是赵盾生命中的第三位义士——灵辄。
赵盾认出眼前人是那日前往绛都,途中在桑树下所遇的饿夫灵辄。他施予肉食,灵辄饱餐之后不辞而去。他当日不告而别,今日自己有难,他出手相救。
赵盾因屡遭排挤陷害而晦暗的心情,略略振奋起来,对灵辄说,快走!
赵武看见回忆里的祖父慌乱逃窜,只有他知道,他是徒劳的,一切在劫难逃,赵家满门三百口将被斩尽杀绝。
在劫难逃是怎样居心叵测的悲哀啊!深不可测的伤口从天而降,横亘在生命中,成为一座不可逾越的障碍。他念及灭门之痛,痛苦就从身体每一处源源不断涌出来。
痛苦一直潜伏在他身体里。
如果不是父母特殊的身份,想必我连幸存的机会都不会有。
——念及未谋面就死去的父母,赵武对屠岸贾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父亲赵朔是灵公驸马,母亲是庄姬公主。赵朔自尽身亡,公主被囚禁在府中。赵武是遗腹子,数月之后出生,屠岸贾得到消息,即刻派人把守府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屠岸贾是非常懂的。为防公主与人合谋将孤儿偷运出去,他派人把守府门,四处张榜通知,但有掩藏孤儿者,全家处斩,九族不留。
能自由出入府中的医生程婴,此时成了公主唯一的指望。为了让程婴没有后顾之忧,托孤之后,公主也投缳自尽了。
还没来得及多看孩儿一眼的母亲,就这样追随父亲去了。
这是个不祥的开始。母亲是第一个为他牺牲的人,后面还有很多。赵武发现他的生命伊始就背负了太多的重量,有太多的恩怨等着他来清偿。
来不及错愕。孩子被搜到就是必死无疑。为了报赵家知遇之恩,程婴只得冒险行事了。
把守府门的是将军韩厥。韩厥对屠岸贾的专横跋扈非常不满,更为赵家的际遇感到不平。碍于屠岸贾一手遮天的势力,他又不可多说什么。
当他遇见程婴,精明的韩厥发现程婴药箱里夹带了孤儿:“程婴,你道是桔梗、甘草、薄荷,我可搜出人参来也。见孤儿额颅上汗津津,口角头乳食喷,骨碌碌睁一双小眼儿将咱认,悄促促厢儿里似把声吞,紧绑绑难展足,窄狭狭怎翻身。他正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婴儿一哭不哭,只管睁大了眼睛看他,一点也不清楚自己面临的危险。韩厥被这初生婴儿的纤小柔弱打动,悲悯之心油然而生,三百余口人仅余这一点血脉,怎么忍心让这孩子再枉死。
他本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面对的又是忠良之后,对弱小无辜者的同情胜过了履行看守的责任。当他看见孩子时,他是欣慰的,忠良有后了。他希望这孩子活着,长大,伸张正义。要他拿住婴儿和程婴去请赏,换取荣华富贵,他做不出。
你走吧,他说。
程婴绝处逢生,深感意外。
但程婴也是个精细人,他带着孤儿去而复返。面对程婴的质疑,韩厥慨然道“:你为赵氏存遗胤,我于屠贼有何亲?却待要乔做人情,遣众军打一个回风阵?你又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残生,我也愿把这头来刎。”
说毕,他自刎了。
不得不感慨,面对生死的抉择,古人比今人果断无畏。他们明确自己行为的是或非,能够自觉地遵守内心的指示。有时坚决得让人震撼。
为忠而死,为义而亡。人因为纯粹而高尚,生命艳似流星。流星连陨落也是带着高贵的目的,它们的从容并不为米粒之珠所知。
慷慨成仁、从容赴死的事,后来越来越少了。那是因为,人心里的得失计较越来越多,多了很多奇怪的想法。
韩厥的死,坚定了程婴保护孤儿的信念。如果一开始,他还有些犹豫,公主的死却让他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而韩厥的舍生取义,更让他没有后退的理由了。他抱着孤儿,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孤儿还是逃脱了!屠岸贾咬牙。下令,搜不到赵氏孤儿,全国与孤儿同庚的婴孩一律处死。
当赵武回头重新审视往事时,他对屠岸贾的好感一点一点消弭,对他的厌恨却不断加深。这个人不再是他熟识的人,不再是疼爱他的人,他嗜血残忍的本性逐渐从往事中被披露。
如果说,他对付赵家是出于私怨的话,将屠刀悬在晋国婴儿头上的那一刻,性质变了,不再是私怨。
屠岸贾擅自改变了事情的性质。所以他一定会得到惩罚。
他一定是没有孩子的,他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情。否则的话,他不能下如此残忍的命令,殃及无辜,仅仅是因为要除掉心腹之患。
直到今日赵武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兄弟,程婴夫妇亲生的儿子,一个连名字还来不及有的孩子,仿佛他来世上一趟的意义就是替他去死。
为了保护他,为了全晋国无辜的孩子,程婴夫妇忍痛牺牲了亲生儿子。
赵武终于知道母亲看他的眼神为何总有隐忍的、挥之不去的悲哀。
那是因为早夭的你,她看见我便想起枉死的你,可她不能对我说起,不能对外人显露分毫。这对她而言是多么深重和不能解脱的苦难呵!他想。
我是一个凶手,和屠岸贾有什么不同?赵武自耻着——为我死了太多人。
他追索着。那最惨烈最惊心的死,迫近眼前,是程婴亲眼看见亲生儿子被杀,是公孙杵臼身受重刑后触死阶前。
他多么遗憾从未见过这老人,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还是个婴孩,安然熟睡,连他的样子也不知道。
他本已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却为他牵扯进来,丧了余生。
那日,程婴抱着孤儿逃到公孙杵臼庄上。
公孙杵臼已知赵家发生的惨祸。他是赵盾的生死之交,恨只恨无法替赵家出力。见到程婴怀抱孤儿而来,老人欣慰不已。
未容他们高兴,随之而来的,是婴儿危险的处境,如何让孤儿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生存下去,是摆在他们面前严峻的问题。
从程婴的胸有成竹来看,他显然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并在路上有了决定。
程婴说:“老宰辅,我如今将赵氏孤儿偷藏在老宰辅根前,一者报赵驸马平日优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国小儿之命。念程婴年近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经满月,待假妆做赵氏孤儿,等老宰辅告首与屠岸贾去,只说程婴藏着孤儿,把俺父子二人一处身死。老宰辅慢慢的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可不好也?”
公孙杵臼却另有打算:“程婴,你今多大年纪?(程婴:在下四十五岁了。)这小的算着二十年呵,方报的父母仇恨。你再着二十年也,只是六十五岁;我再着二十年呵,可不九十岁了?其时存亡未知,怎么还与赵家报的仇?程婴,你肯舍的你孩儿,倒将来交付与我;你自首告屠岸贾处,说道太平庄上公孙杵臼藏着赵氏孤儿,那屠岸贾领兵校来拿住我和你亲儿,一处而死。你将的赵氏孤儿,抬举成人,与他父母报仇,方才是个长策。”
他二人议定,由程婴出首去告发公孙杵臼,暗中偷梁换柱保住赵氏孤儿。京剧里特有一出《搜孤救孤》,由这段情节演化而来。
公孙杵臼(白)这抚孤舍命何难何易?
程婴(白)自然是舍命容易,抚孤难哪!
公孙杵臼(白)着哇!兄已是风烛残年,倒不如你将舍命之事让与愚兄了吧!
这两人的对话,真叫人闻之泪下!小时候,父亲喜欢用收音机放这段戏,那是一个盒带盛行的年代。小小的匣子里盛着春秋。马连良苍劲的声音顺着细细的磁带摇摇摆摆地传出来,我总觉得那像一个人独自穿越长长的隧道。等他走出来,华发满肩,盛年不再。
回首间,残忆追旧年,人事早飞远。
长大后,每每我觉得寥落,觉得人生无大信时,经常独自听这一折戏。两个肝胆相照的男人争相求死激起的波澜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泯去。
为着一个孤儿,这个孤儿实质上和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人为了信念,人为了人,可以这样无私地付出。这当中的人世大信早已超越了忠奸的对抗和对立。
京剧《赵氏孤儿》深化了人物的心理。程婴独自作出舍亲生的决定简单,但是孩子不是他一个人的,要说服妻子舍弃亲生儿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程妻万般不愿,愿意才怪。三四十岁才生一子谁还不爱得如珠如宝?听丈夫提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她理所当然坚拒了,反身闭紧了房门,如果当时的女人可以像现在的女人这样自主随意,想必她会悍然以离婚相胁,然后抱着孩子潇洒回娘家。
可惜当时的她无处可逃。丈夫是她的天,逃到哪里能逃得开天?她只得任由丈夫有理取闹,怀抱娇儿泪涟涟。一方面她明理,知道丈夫这样做从大义上来讲是对的;可是另一方面,她如何舍得送子去死?赵氏孤儿与我什么关系啊!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孩子去救他?他赵家的事,关我程家什么事!我们已经冒险救了他了,至于他能不能活,要看他的造化。她这样想,真是再正常不过。
程婴对妻子的步步紧逼、死缠烂打,丝毫不为所动。在此时看起来,非常不近人情。当然,他还有更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全晋国的孩童,舍弃我们的孩子,真是再自然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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