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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赵氏孤儿》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2)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然而,这是一个男人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为了感恩图报而把丧子之痛强加在妻子身上。

  程婴是伟大的,他有着人性光辉的一面,也有着冷酷决绝的一面。为了成就自我,成就为顶天立地一个大丈夫,他胁迫妻子和他一道来完成光辉的理想。

  他把刀架在脖子上,以死相逼,如果你不把儿子给我,我就自杀。公孙杵臼在旁劝说,弟妹呀,你想想清楚,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丈夫死了你可就一身无靠了,你牺牲了儿子,我程婴老弟必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他会待你更加恩爱。你救了全国的小孩,功德无量,来年必定再降麒麟,赵氏孤儿尊你为母,他长大之后必然孝敬你、奉养你,这不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吗?

  程妻最终被说服了,屈从了。这可怜的女人奉献了自己的孩子来讨好社会道德,取悦自己的丈夫。

  可怜复可悲。

  商议定了。程婴要去出首,他担心公孙杵臼年老熬不住刑。公孙杵臼说:“我从来一诺似千金重,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峰,断不做有始无终!程婴,你则放心前去,抬举的这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

  程婴朝他深深地拜下去,这昂然的老人扶住他。他老迈的身躯中充满不屈的勇气。勇气使他像一座山一样巍峨高壮,不被摧毁。

  程婴被鼓舞了,他虽觉得疲累可还是要坚持下去。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想起前赴后继为救孤儿死的同道们,痛苦的坚持是没错的。

  道义是大家共同的坚持,不计代价的坚持。

  义之所在,死何足惜!

  公孙杵臼何尝不知程婴即将面对的艰难?亲生儿子将死眼前,出卖朋友将面对国人的唾骂。没有人知道事实真相,真相必须瞒住所有人。

  面对世人的误解和指责,程婴将夹起尾巴辛苦万分地做人,直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但这一天遥遥无期,谁也不知几时才能到来,甚至会不会到来,程婴能不能熬到那一天,连公孙杵臼也没有把握。

  所以他说舍命容易抚孤难。

  前途艰险,痛楚需要各自承担。

  屠岸贾相信了程婴的话,并不是因为他轻信,而是因为他完全不会相信有人肯为了别人无条件付出,他低估了人的伟大。在他的世界里,他只相信尔虞我诈,只相信权力的至高无上。

  屠岸贾一点也不大意。他的奸诈和狠毒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抓到了公孙杵臼,他亲自主审,又命程婴行刑,希望他们互相攀诬露出破绽。

  (屠岸贾云)程婴,这原是你出首的,就着替我行杖者。

  (程婴云)元帅,小人是个草泽医士,撮药尚然腕弱,怎生行的杖?

  (屠岸贾云)程婴,你不行杖,敢怕指攀出你么?

  (程婴云)元帅,小人行杖便了。

  (做拿杖子科,屠岸贾云)程婴,我见你把棍子拣了又拣,只拣着那细棍子,敢怕打的他疼了,要指攀下你来?

  (程婴云)我就拿大棍子打者。

  (屠岸贾云)住者。你头里只拣着那细棍子打,如今你却拿起大棍子来,三两下打死了呵,你就做的个死无招对。

  (程婴云)着我拿细棍子又不是,拿大棍子又不是,好着我两下做人难也。

  (屠岸贾云)程婴,你只拿着那中等棍子打公孙杵臼。老匹夫,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婴么?

  程婴只得下狠手打,公孙杵臼皮开肉绽抵死不招,他与程婴微妙的配合让屠岸贾相信两人并无勾结。

  兵士搜出了婴儿,屠岸贾一见怒从心起:“我见了这孤儿,就不由我不恼也。……我拔出这剑来,一剑,两剑,三剑。”

  他悍然拔剑将婴儿刺死。这一段,全由公孙杵臼之口道来。程婴隐在一边,此时程婴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他不能发声,沸腾的惊痛却只能哑忍,装作若无其事。

  这一段真是惊心动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结局,故事朝着最高潮的地方涌去。屠岸贾以为除去了眼中钉肉中刺,从此高枕无忧。公孙杵臼抱定必死之心,反而无所畏惧。最辛苦的是程婴,我试着去描述他那时的感受,可我觉得无能为力,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他看见亲生骨肉死在眼前是什么滋味。

  我觉得纪君祥也难于描述这种凄厉,只得通过公孙杵臼之口道出程婴内心的煎熬:“见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这不失为一种取巧。

  程婴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他绝对是个性格坚毅的男人——难怪他能苦守秘密二十年。

  程婴应该比赵武更有报仇的动力。他亲眼看见儿子被杀,亲眼看见他所尊敬的人一个一个死去。

  公孙杵臼临终的怒吼犹在耳边:“屠岸贾那贼,你试觑者,上有天哩,怎肯饶过的你!我死,打甚么不紧!我七旬死后偏何老?这孩儿一岁死后偏知小,俺两个一处身亡,落的个万代名标。我嘱付你个后死的程婴,休别了横亡的赵朔;畅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

  那是公孙杵臼对他的重托。他分秒不敢忘。他们之间肝胆相照,跨越生死,如同天涯和海角的交会,天空在大地的回响。

  落幕了,义士死去,夜色凋零。

  他的心情比暗落的世界更沉重。

  众人散去,程婴闭眼。潜伏的悲痛呼啸而来,纠结的泪水终于散开。父亲的泪水冲开了血泊,凝聚成舟,载着孩子的尸体渡过忘川河去往生的彼岸。

  黑夜漫无边际,眼泪是引领往生的微光——那是父亲给孩子最后一点温暖的陪伴。

  孩子,希望你原谅我的恶行,望你能相信我有苦衷。如果有来生,请允许我好好地补偿你。

  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对历史材料进行了加工改动。在这些改动中,一是将史料中他人的婴儿变成程婴自己的儿子,二是让屠岸贾将赵氏孤儿纳为义子。这两处改动看似简单却至关重要,原本漠不相关的人之间都有了切身之痛,牺牲的是自己的孩子,程婴彻底地参与进来,他变得更艰难,也更坚决。

  本来赵武要杀屠岸贾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可是现在,屠岸贾是他的义父,面对着垂垂老矣的屠岸贾,长达二十年的父子之情,举刀时,他能一点也不心软犹疑吗?

  再者,如果没有这层亲近关系,流落民间的赵武要杀死一个大臣,会有便利条件吗?

  也是冤孽。屠岸贾处心积虑要除去赵氏孤儿,却又对孤儿一见心生好感,对程婴表示要收为义子。程婴自然应承,这是一个接近屠岸贾的好机会。他在他门下做了门客,背负着忘恩负义的骂名忍辱偷生。

  时间是最锋利的刀,快到将人千刀万剐也看不见一滴血流出。

  一晃二十年。

  赵武仔细回忆成长的点滴。平心而论,屠岸贾对他不坏。他的身份是他的义父,他的所行也符合这个身份,威严而亲密,保持着适度的纵容和严厉。因为他的抬举,赵武在府里的地位是超然的。

  回到程婴夫妇身边,他不是屠成,而是程勃。

  还有第三个被隐匿的身份。一直潜在暗处,伺机跳出来,再现如海的血仇。

  赵武黯然神伤。一切亲密都是虚伪的,他们终将被打回原形。

  似海深仇才是真切的,血债必须血偿。

  程婴隐忍多年。他在苦苦等待时机。终于一个能左右大局的人出现了——老将军魏绛由边关返回朝堂。他的威望足以和屠岸贾抗衡。赵武也已经长大成人。程婴知道时机已至,他去见了魏绛,定下除去屠岸贾的计划。

  现在的关键在于,如何让赵武得知事情的真相。程婴谨慎的性格未变。他不会轻易把赵武叫来,声泪俱下地告诉他,你的身世如何如何,现在那个对你好的义父是个人面兽心的奸佞小人,他是你的灭族仇人,你马上拿刀砍了他为你的父母族人报仇。

  他得考虑到赵武的接受能力,他还那么年轻,热血冲动。面对这个狰狞的真相,赵武的反应会平静吗?他的性格是否依然正直纯粹、嫉恶如仇?在屠岸贾的影响下,赵武的性格是否已暗自生变?

  每个细节、每个因素都必须考虑到,仔细掂量,任何一个小小意外,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他已经垂垂老矣。要对付屠岸贾必须一击即中,命运不会给他翻盘的机会。

  赌注就是孤儿。

  程婴决定先试探赵武,他绘了一幅手卷,记下了当年的一切。

  往事对他敞开大门,不动声色看他行走在刀尖,身后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我展开这手卷。好可怜也!单为这赵氏孤儿,送了多少贤臣烈士,连我的孩儿也在这里面身死了也!

  这是二十年程婴唯一一次吐露心声。他回头望去,他的同伴在幽冥中注视着他,全部的人押上生命去赌,命运是个巨大的绞肉机,粉碎了他们,只有他还幸存在台前,做最后的决战。

  幸存的孤苦,丧子的锥心之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一路到此,连想值不值得的资格也失去,他必须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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