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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救风尘》他本是薄幸的班头,还说道有恩爱结绸缪。(1)

  赵盼儿不需要救赎,她从不渴望以从良来验证自身的清白。她游戏风尘,游戏男人,却未曾因此而沉沦。她了解男人,拯救了女人。男与女之间,从来没有真正的和平共处,所有的和平都意图掩盖遗忘争执中的血腥和痛苦。所谓的和平都意味着另一个人的迁就和屈服。谁人又相信一世一生这肤浅对白。终老一生只不过是用来取悦自己、取悦时间的谎言。

  ——题记

  故事的一开始,是妓女决意从良的大好局面。

  Playboy周舍登台亮相自我介绍,说和名妓宋引章郎情妾意即将要喜结连理。这,恰恰是传统套路的故事结局部分。

  而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

  妓女从良的门槛很高,因其除了有个好买家肯接手之外,还得缴纳一笔不菲的赎身费,如果更贴近时代一点我们可以叫它“下岗费”。一次性买断以后的工龄,鸨母才肯松口放人。难归难,奇怪的是,大凡铁了心从良的和铁了心辞职一样,一般都能够如愿。

  周公子和宋美人的事情进展顺利,就像周公子说的:“他一心待嫁我,我一心待娶他,争奈他母亲不肯。我今做买卖回来,今日特到他家去,一来去望妈儿,二来就题这门亲事,多少是好。”

  天要下雨,女要嫁人,每个母亲都应该知道一句俗话:“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宋引章的母亲显然深知此理。这个鸨母显然与众不同,值得特别提出表扬。不单心地善良,且和宋引章有真感情(不知是否是真母女),竟然没有任何敲诈勒索的行为,只是舍不得,担心女儿看走眼,嫁过去之后吃苦。见两人意志坚定,遂松了口:“今日好日辰,我许了你。”又殷殷叮咛周舍,“则休欺负俺孩儿。”

  常识告诉我们,一旦事情顺利得匪夷所思了,就隐匿着祸端。

  果不其然,宋美人过门不久,就遭遇了家庭暴力。事情并非单纯的喜新厌旧那么简单,当然也不乏喜新厌旧的因素在内,事缘周公子娶了宋美人之后发现伊是个典型的“十三点”。生活方面的智商为零,套个被子都能把自己套进去,诸如此类,蠢相毕露。

  周公子固然不想娶个三从四德的无趣妇人,但他更不想娶个好吃懒做的蠢妇。

  当初那点新鲜劲过后,周公子很快发现宋美人压根和贤良淑德不沾边,而且原先察言观色、体贴入微的特质也渐渐丧失。

  虽说宋美人精通拆白道字、顶真续麻种种游戏,两个人天天对玩也没意思。那些风流场上的手段,放到日常生活中来,很快就黯然失色了。周公子又是个不甘寂寞喜欢寻花问柳的主,一来二去,终于看宋美人不顺了,再来就拳脚相加。

  宋美人在未嫁时,热烈地以为自己遇上的是识情解意的妙郎君。当闺蜜赵盼儿问她为什么选择周舍嫁时,她不无炫耀地对赵盼儿说:“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煖了,着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里人情去,穿的那一套衣服,戴的那一副头面,替你妹子提领系,整钗镮。只为他这等知重你妹子,因此上一心要嫁他。”

  宋美人的天真傻气颇有可爱之处。似她这样的大有人在。我始终对这类女人的可爱颇为不解。怎么就能因为一点点小温暖、小感动,就英勇地以身相许,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归宿。

  这样的女人,偏偏屡见不鲜,前赴后继,说得刻薄点,真是死不足惜。

  多少家庭暴力就因轻率和盲目的爱而起。送羊入虎口,你还怪老虎吗?

  想那赵盼儿和我一般想法,她对好姐妹的雀跃颇不以为然,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我听的说就里,你原来为这的,倒引的我忍不住笑微微。你道是暑月间扇子扇着你睡,冬月间着炭火煨,那愁他寒色透罗衣。吃饭处,把匙头挑了筋共皮;出门去,提领系,整衣袂,戴插头面整梳篦。衠一味是虚脾,女娘每不省越着迷。”

  你道这子弟情肠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无半载周年相掷弃。早努牙突嘴,拳椎脚踢,打的你哭啼啼。

  恁时节船到江心补漏迟,烦恼怨他谁,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劝你不得,有朝一日,准备着搭救你块望夫石。妹子,久以后你受苦呵,休来告我。

  赵盼儿的话也相当相当刻薄了。她毫不留情地揭露,恋爱中的温柔体贴多半是虚的,男人的花枪根本值不了什么。她苦心劝着妹子,看人要看根本,她认为男人分两种,做子弟的和做丈夫的,据她多年的经验来看:“做子弟的做不了丈夫,做丈夫的做不了子弟。”

  赵盼儿一出场就是一个久历风尘、洞察世事的妓女形象,她的精明练达绝非懵懂无知的宋引章可比,从后面的事情看来,她不是那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她是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作出了这个论断。周舍在她面前像裸体一样,无所遁形。

  换言之,即使你在浪子中寻找从良的对象也得你自己眼力够准,要有手段拿得住。像宋引章这样胸大无脑的,多半三天之后就被人弃如敝履了——这是赵盼儿早有所料却难以言明的。

  正如赵盼儿对她自己触手可及的幸福不以为然一样,宋引章对赵盼儿看似经典的论断同样不以为然。赵盼儿的直言被她理解为对自己美好幸福将来的讽刺乃至嫉妒,她赌了气,斩钉截铁地表示:

  “我便有那该死的罪,我也不来央告你。”

  宋引章绝对是个乐天派。另换作心思重的女孩,在出嫁前被闺蜜如此这般大损一通,肯定被打击得不行,心生警惕乃至退缩动摇之心,而她的好心情居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依然心花怒放奔向从良的康庄大道。

  宋美人的从良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绝对无关。她有她的打算,她觉得这个男人合适,趁年轻她就嫁了。她的人生理念和赵盼儿不一样,她不想和赵盼儿一样费心费力盘点人心,她觉得思前想后搞不好就将人生耽误了。

  大道的那头是她的小开周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抬着轿子接她回家。当然了,她看见的还有公子身后丰厚的家当,那财富足以保证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从此她华丽转身,完美收场,不带走风尘里的一粒沙子。

  年轻貌美的宋引章妖娆如蝶,投奔周公子的怀抱而去。她坐在轿子里身心轻盈,兴奋欲飞。隔帘望去,轿外春光漫道,连路边的野花都在为她盛开。她深信留给同行后来人的是一个光彩照人,值得艳羡的背影。

  赵盼儿的劝告理所当然被她抛诸脑后。

  久经人事的赵盼儿见宋引章一意孤行,决心已定,知道事无挽回,遂不再多言。她深信,宋引章有一天会知道她是对的,需要她的拯救,因为周舍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出戏让我个人非常非常有感觉。因为我发现现实生活中有无数个宋引章。她们自恃年轻貌美,自认手段非凡,能迷得男人神魂颠倒,俯首帖耳。只要趁年轻捞到一张长期饭票,以后的人生就不用愁了。

  但是很快,她们后悔了,憔悴了,衰老了,因为她们发现身后还有无数同样虎视眈眈的年轻女子时刻守着等着取而代之,这压力是巨大的。

  男人升值了,她们却贬值了,因她们本身是如此低廉空洞,完全是靠年轻做资本来支撑。一旦时光和她们决裂,弃伊而去,伊将一钱不值。

  很快,她们被抛弃了。她们被抛弃的速度和她们钓上男人的速度一样快。

  时隔不久,宋美人熬不住家庭暴力,绝望中想到了旧时姐妹。

  如今一切被赵盼儿那张“乌鸦嘴”料中。她想到让神通广大的赵家姐姐前来搭救,写了信托货郎带去,大意是,姐姐你快来拯救我,来迟了我性命不保。

  在看这出戏时,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曾经那部反映家庭暴力的热播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请允许我煽情地颂扬一下,反抗家庭暴力是《救风尘》第一个闪光点,我不得不说,宋美人虽然处事轻率,感情用事,而且世俗得无可救药,但自我保护意识却很强,至少她没有选择傻兮兮地咬牙苦撑,一看不对劲了赶紧求救,原先赌气的誓言算什么?保命要紧——这是很明智的。

  为了个面子,丢了性命,那才不值。做人要懂得转圜,自己把自己拘死了,没人心疼你。

  富于侠义心肠,很喜欢来事的赵盼儿在接到姐妹的求救信后义不容辞地出马了。想起当初姐妹间的口角,她也微有不快。宋引章当初说得那个决绝,盼嫁之心如离笼之鸟,恨不得立时和前尘一刀两断似的。赵盼儿却知道,人是没那么容易就和前尘了断的。前尘如影随形,难以挣断。

  她并不着急从良,因为她更懂得现实的挑剔和严苛。换一种身份,并不代表能将过去的一切pass,更不代表你能成功洗底,获得认可。

  基于对情况早有所料,赵盼儿异常沉着。她对满心忧愁的引章母说:“你收拾了心上忧,你展放了眉间皱,我直着花叶不损觅归秋。那厮爱女娘的心,见的便似驴共狗,卖弄他玲珑剔透。我到那里,三言两句,肯写休书,万事俱休。若是不肯写休书,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搂一搂,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体麻。将他鼻凹儿抹上一块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赚得那厮写了休书,引章将的休书来淹的撇了。我这里出了门儿。可不是一场风月,我着那汉一时休?”

  不可否认,《救风尘》的文辞很粗俗。这就是一个妓女玩弄嫖客、拯救姐妹的故事。看得出,这个故事本是关汉卿写来嘲讽妓女虚情假意翻脸无情,借以警喻世间贪色男子的。

  意外的是,情节的走向不知不觉偏离了作者原本的立意,而这个偏离却无意间造就了一个不落俗套的故事。这个故事即使是在关汉卿自己的作品中也是与众不同的。

  赵盼儿对付周舍的方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去勾引他,让他上钩,让他看得着吃不着,最后骗他休妻,两头落空。计划看似简单,实施起来却是很见功力的。

  我们都知道,越是精妙的局,说穿了越简单。三十六计也好,七十二变也好,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对付男人,光靠整天提溜着两个乳房在他面前晃显然是不够的,还要有一些言语上的刺激,机敏地应对。

  赵盼儿是个久历风尘的女子,这是一出场作者就高调挑明的身份,但,究竟赵盼儿的手腕高到什么程度,她的段数又比宋引章高在哪里?谜底,总让人惦记。现在,将随着这个局精彩呈现。

  首先,赵盼儿比宋引章有识人之明,虽然她和周舍甚少来往(固然是因为姐妹的男人要避嫌,更深的原因是她压根儿瞧不上这男人),却深知这男人的特点:本性轻浮,虚情假意,喜新厌旧,又自以为聪明。

  其次,赵盼儿比宋引章大气,能拿得住。她不像宋引章因小失大,常常做得不偿失的事情。在确定了整治周舍的方案之后,她将自己打扮一新,带了绫罗绸缎、美酒熟羊,和一个心腹小厮踏上了前往郑州惩奸除恶、拯救失足被虐少女之路。

  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一点呢?那是因为人都是自私且敏感的。站在男人的角度,不管他多有钱,他都不会喜欢一个贪心的女人。再说得白一些,他喜欢女人可以帮着他搜刮别人的钱,却不要觊觎他的钱——起码要表现的是这样。不管是谁,真正希望别人在意的,还是这个人本身。

  赵盼儿深悉人性。她甫一出现在周舍面前就表现出情深义重,一副情愿倒贴的样子。诚可谓,我赶着马车载着牛羊带着绫罗绸缎来嫁你,什么叫千里走单骑,这就演一遍给你看,瞧瞧咱为爱你,不辞劳苦排除万难!

  想那周舍大半辈子都是在女人身上花钱,哪里受过这等糖衣炮弹的隆重待遇?再说赵盼儿此番又着意打扮了一番,婀娜多姿,焕然一新。周舍那久被宋引章折磨得颇有些审美疲劳的眼睛陡然一亮,客栈相逢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认出赵盼儿来。

  赵盼儿暗爽在心,面上却流露出一副伤心不已的样子,字字含情,句句幽怨:“你则是忒现新,忒忘昏,更做道你眼钝。那唱词话的有两句留文:‘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我为你断梦劳魂。”

  周舍想起来她是赵盼儿,不是立刻扑上去就亲,满口叫着心肝肉儿好姐姐俺想死你了,而是不乏戒备地质疑她的来意:“你来做什么,当初坏我婚事的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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