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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救风尘》他本是薄幸的班头,还说道有恩爱结绸缪。(2)

  盼儿看破他在作态,心中冷笑,心想不怕你提,就怕你不提。面上却越发露出委屈的神气来,语气轻得吹弹即破:“周舍,你坐下,你听我说。你在南京时,人说你周舍名字,说的我耳满鼻满的,则是不曾见你。后得见你呵,害的我不茶不饭,只是思想着你。听的你娶了宋引章,教我如何不恼?周舍,我待嫁你,你却着我保亲!我当初倚大呵妆儇主婚,怎知我嫉妒呵特故里破亲?你这厮外相儿通疏就里村。你今日结婚姻,咱就肯罢论。”

  看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赵盼儿真是高手,怎么就能一边撒娇一边就不着痕迹地把周舍骂了呢?“你这厮外相儿通疏就里村!”(你这厮外表聪明心里很愚钝,果然!)看官们,注意了,赵盼儿的第二招更致命。她强烈地满足着男人的自尊,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像一朵花匍匐在他的脚下求欢,任他采摘。

  周舍在她的描述中不自觉地眩晕了。前事到底是怎样已不需细究,她香唇甜舌散发的香气已足够使人迷醉,甜言如蜜,蜜语如酒,何况是美人贴身奉上?他的心防渐渐松懈下来。

  更何况周舍根本不是奉行素食主义、油盐不进的主。当赵盼儿使出杀手锏,风情万种地表示自己受了伤害要回家时,周舍慌了神,贪色的他,哪容得到嘴的鸭子飞走,急急露出谄媚的本相:“哎呀,奶奶,小人罪该万死,你不要走。”

  当然不走——赵盼儿凝步回眸含情脉脉,哎呀呀,分明是,你这个冤家让我割舍不下;甫一回身就再难挣脱,其实是,你的怀抱让我不能起身。

  半推半就、欲迎还拒之间,周舍身心振奋了。他麻痹的神经逐渐苏醒,赵盼儿原来比宋引章更妩媚动人,更耐人寻味。在赵盼儿这里,他重燃了近来丧失的激情。她让他体验到新鲜滋味,剥得尽她的春衫,剥不尽她层层风情,与丰饶的赵盼儿相比,宋引章简直就是一根没发育好的豆芽菜,一览无余,面目可憎。

  相识虽早,相知恨晚啊!周舍后悔得恨不得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怎么就一时走眼娶了宋引章,错过了赵盼儿这颗明珠?

  你若真的在意我呢,就在我身边陪我,哪儿也不许去!赵盼儿星眸流转,伸出玉臂攀住了周舍,娇滴滴地说着情话。她像妖媚的蜘蛛精不动声色地吐出丝来缚住猎物。

  她的唇风轻撩他的耳畔。

  周舍骨软筋麻,心神大乱。他真的——动弹不得了,乖乖捂在客店里哪儿也没去,销魂的感觉如电般击中了他,淹过他的身体,他被俘虏了。对赵盼儿是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几天几夜没挪窝。

  本剧的第二个闪光点在男女的调情中凝现了。赵盼儿以实践证明,男与女,被弃和被珍惜的机会其实是同等的。谁也不必百口莫辩楚楚可怜。新欢可能转眼成旧爱,旧爱也可能再度变成新欢。

  感情的对决中,没有绝对的优势,永恒不变的定位。关键是看你如何把握机会,调整自己的状态和位置。

  每个男人都有寻花问柳的本性,浪子中也未必就没有做丈夫的人选,关键是,你得会选,你还要能拿得住。

  就在二人天上人间你侬我侬的时候,专事煞风景的宋引章适时地出现了,做出一副闻讯来捉奸的愤懑样子。宋引章此时配合得真到位。为了凸显赵盼儿的温柔怯弱,她显得越发粗俗泼辣,居然彪悍到提出要和周舍动刀子拼命。周舍被搅了好事,满心不爽,操起棍子就想打,念及赵盼儿在侧,不能即刻暴露自己的暴力倾向,吓坏了美人,只得相对克制地骂道:“我和你抢生吃哩。不是奶奶在这里,我打杀你。”

  赵盼儿自然不能让他动粗,眼看着引章吃亏。她适时地支走引章,借机又显出自己识大体不无理取闹的气度来。单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她才开始秋后算账:“周舍,你好道儿。你这里坐着,点的你媳妇来骂我这一场。”

  请注意,她耍脾气不是和宋引章搅在一起的,而是找好了时间。如果她在引章大闹时也跟着闹,会搞得男人头大如斗,觉得这两个女人是一路货,效果肯定不如一对一时好。

  她再次表示受了伤害要走。周舍哪舍得她离开,忙挨过来一千一万个赔不是,赵盼儿见时机成熟借机提出:“这妮子不晓事,不贤惠,我可不愿跟她麻烦。你休了她,我跟你过。”

  周舍闻言怦然心动,喜则喜矣,却也不敢大意。他想到,万一休了宋引章,回头赵盼儿又反悔的话,那自己不是两头落空么?周舍此时的心理活动颇为微妙真实——充分暴露了家庭暴力中施暴者的想法:“且慢着,那个妇人是我平日间打怕的,若与了一纸休书,那妇人就一道烟去了。这婆娘他若是不嫁我呵,可不弄的尖担两头脱?休的造次,把这婆娘摇撼的实着。”

  施暴者,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暴力留不住人,就像周舍清楚宋引章被他打怕了,给了休书马上就飞了。试图以暴力来捆绑最终会遭致彻底的离弃,但他们不能改变自己,暴力已然成了他们解决问题的惯常方法。留的残忍和去的坚决,成为一个对峙的悖论。

  周舍浪荡,但他不傻,他想着先把赵盼儿这头落实了,再去处理宋引章这个过期货。他真是步步都算到了,只是不幸遇见了赵盼儿这个狐狸精。

  周舍要她发誓,赵盼儿张口就来。舌头上打个滚而已,怕什么?发誓对她而言就是男女调情的必要手段,插科打诨的游戏。

  到后来,周舍指责赵盼儿不守誓言:“你曾说过誓嫁我来。”试图以此来捆绑她。赵盼儿若无其事,反过来取笑他幼稚,你第一天出来混的啊?

  俺须是卖空虚,凭着那说来的言咒誓为活路。怕你不信呵。遍花街请到娼家女,那一个不对着明香宝烛,那一个不指着皇天后土,那一个不赌着鬼戮神诛?若信这咒盟言,早死的绝门户!

  周舍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想不到她竟然如此直白坦率,回想平日游戏花丛的经历,那些女子们确实如她所说,连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信口雌黄。今儿和她山盟海誓,明儿同她海誓山盟……如今报应来了。他吃了个哑巴亏!

  盼儿说出了本剧中最最醒辟的话,我认为,只此一句也足以让这部戏流传后世。即使她说出这样的话,你依然觉得她并非轻薄女子,她更多的让人感觉到狡黠。这点无信丝毫无损她的真挚。换言之,你必须了解她亦正亦邪,灵活机变,不是一个被约缚的女人。

  人们早已深有默契地把誓言变作一种获取信任的手段,当誓约演变成一种公众行为,它的真实性和约束力就有待考证。基于道德的制约,人们依旧自觉维持表面庄重严肃,做出很克己的样子,没有人去戳穿假象。现在赵盼儿坦率表示对此不屑一顾。

  关汉卿意在揭露妓女信口雌黄,却无意之间揭掉了道德的遮羞布。

  赵盼儿于是无意中成了一个漠视道德规范的角色。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里,能够漠视规则的人总是显得独特而蓬勃有力,不管你认不认同,漠视的姿态本身就有存在的吸引。同样,敢于漠视才有力量超越。

  在周舍和盼儿的PK中,盼儿对他的性格了解得入木三分,始终牢牢掌握着主动权,步步料敌先机。可怜的周舍却不知道赵盼儿是怎样的人,他以常理来想她,盼儿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见她发完了誓,周舍将心放下大半,喜滋滋要去准备再婚,盼儿拦住他说,你不用忙,东西我已经带了。车上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红罗有红罗。她知道这样还不够,为了让周舍安息,她又下了一剂猛药,这剂药是:“周舍,你争甚么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则这紧的到头终是紧,亲的原来只是亲。凭着我花朵儿身躯,笋条儿年纪,为这锦片儿前程,倒赔了几锭儿花银。拚着个十米九糠,问甚么两妇三妻,受了些万苦千辛,我着人头上气忍,不枉了一世做郎君。你穷杀呵甘心守分捱贫困,你富呵休笑我饱暖生淫惹议论。您心中觑个意顺,但休了你这眼下人,不要你钱财使半文,早是我走将来自上门。家业家私,待你六亲;肥马轻裘,待你一身;倒贴了奁房和你为眷姻。我若还嫁了你,我不比那宋引章,针指油面,刺绣铺房,大裁小剪,都不晓得一些儿的。我将你写了的休书正了本。”

  请允许我不厌其烦地解释下这番话的妙处和厉害之处。赵盼儿以非常贴心的姿态在和周舍说话,这就是传说中的山盟海誓啊!

  看似不经意的几句情话,实则大有文章,她既表白了自己的优势,又表白了自己的坚贞,更表白了对周舍的爱慕和崇拜,坚信他有朝一日必成大器。同时她不忘巩固战果——要坚定他休宋引章的决心,并且要果断地,迅速地,毫不犹豫地。

  我不单肯倒贴你,我还里事外事一把抓,我入得厨房出得厅堂上得床。总之一句话,你娶了我绝不后悔,绝不亏本!

  抬眼。迎着盼儿的笑靥,深情的眼。周舍心花怒放,不愿深思了。他也有他的致命点,见女人投怀送抱肯倒贴,越发相信自己是女人命里的魔星。

  越猥琐的男人对自己的个人魅力越有盲目的信心。

  事实上,盼儿才是周舍的克星。周舍怎么想、怎么做,全不出她所料,包括他会将休书骗回去,而宋引章这个二货的一定会上当也在她的预料之中,简直算无遗策,让人叹为观止。

  她早在宋引章刚拿到休书时就把休书调换了。周舍撕掉的是假休书。他们闹到司法部门去仲裁。此时,如约赶到衙门的安秀才也以宋引章元配的身份出现了。

  原谅我快散场了才让第二男主角安秀才在我的文章中登场,他实际上就是个大龙套,除了串个场,实在可有可无,微不足道。

  姗姗来迟的安秀才是宋引章的旧相好,宋引章本来应允了嫁他,后来却食言嫁了周舍。面对爱人的移情别恋,安秀才无奈之下采取了“曲线救国”的策略,跑去找赵盼儿做工作。他的人品显然要好于周舍,赵盼儿很乐于帮他这个忙,跑去给他保亲,不料彼时宋美人意志坚定,一心要嫁小开,并明白表示对安秀才发展潜力的质疑:

  “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对儿好打〔莲花落〕!”——这才出现了开头姐妹俩的争执。

  赵盼儿精于世故却不世俗,在污浊的环境中依然保持着内心的敏锐和清澈。她对周舍根本瞧不上眼,对安秀才她却另眼相看。

  盼儿看人是看根本的,不仅仅是看外表和附带的身家多少。而宋引章则刚好相反,世俗却不世故。这就是人与人高下之分,看似相同却根本不同的差异——活该她受罪。

  凭着赵盼儿的巧舌如簧,长官判定宋引章跟安秀才回家。周舍杖六十,实际上周舍的确是真金白银明媒正娶的宋引章,现在老婆被赵盼儿三言两语诳了去,又挨了板子,真是赔了夫人折了股。

  事情得以圆满解决。这是罕见的妓女和嫖客的斗争中,妓女完胜的例子。这也是一个凭着智慧、凭着情商、凭着女性最根本的魅力兵不血刃克敌制胜的故事。在浩繁如烟海的妓女和嫖客的故事中是如此别具一格。

  无论是赵盼儿还是宋引章,她们的醒目之处在于真实生动。这个故事没有去宣扬爱情至上的美好节操,最大限度地还原了一个妓女的生活和想法,进而反映了生活中女性的想法。

  身为妓女,既不高贵也不低贱,既不刻意漠视金钱以求精神漂白,也不三贞九烈视从良为唯一的出路。不以此为耻,也不以此为荣。生活该怎样就怎样,出现麻烦就去解决。解决了麻烦生活继续。这才是健康的生活态度。

  尤其是赵盼儿,她深悉与男人周旋的要领和规则,有着妓女的处事风格和手腕,相信男人逃不出她的风月手。

  游戏风尘,赵盼儿并不着急从良。从良未必真就良了,沦落风尘未必就沉沦不起了。洗底也有成功和不成功的。

  应酬一个男人和应酬一堆男人并无本质区别。前者肯定还不如后者来的精彩丰富,高潮迭起。

  故事到此结束,我们常常松一口气,将书翻过,自动忽略宋引章跟了安秀才之后的事情,那似乎已经不属于这个故事的范畴了。实际上,以宋引章好吃懒做的德性跟了安秀才也未必就会幸福。

  试想一下,一个不会过日子,一个没有经济基础,我们只能祈祷安秀才在爱情的感召下,赶快奋发图强博取个功名,否则……爱情的火焰消减,生活一旦露出凶恶本相,他们俩以后的日子真的很难说。

  有个现象颇值得一提,几乎在所有的故事中,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有头有脑的商人都为富不仁心理扭曲变态,无一例外的在爱情的对决中输给一无所有的穷书生,就像蹩脚的电视剧里有钱有势有才有貌有头有脑的富家女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败给除了善良乐观一无是处的贫家女。真是死不瞑目啊!

  文人们努力使人相信,嫁给文人的爱情就被镀金,跟着花好月圆修成正果,是最佳的出路,嫁给商人的爱情就充满了铜臭,人生就要饱受摧残,一定会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除了是文人(编剧)为了故事精彩曲折的刻意安排,以满足看客们普遍扭曲的心理和追求长期受挫被压抑心理的微妙平衡之外,很难有更合理的解释。

  故事是文人编的,我对此持怀疑谨慎的态度,一直心存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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