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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琵琶记》和《荆钗记》鳌头可羡,须知富贵非吾愿。(1)

  生活,就是心中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碰撞交接的过程。有时欣悦。有时惨烈。得偿所愿或是粉身碎骨。

  所有的曲折复杂都会有一个简单的指向,矛盾也终将化解。

  人的一生,是用来了解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和如何得到的过程。

  兜兜转转之后,发现苦心追求的正是自己早已拥有的,和蓦然发现自己费尽心机也无法拥有一样可悲。

  在众多汲汲以求的读书人中,蔡邕和王十朋是特出的罕物,他们心思清明。自我随和。

  ——题记

  我翻遍汉朝史书,有汉一代,只有三公九卿,未见有个牛丞相。

  蔡邕实有其人,乃东汉名士。生一女蔡文姬,文姬归汉是东汉文化界的大事。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蔡邕娶过一位宰相千金,他的夫人亦不姓牛或姓赵。

  这点不真,并不妨碍《琵琶记》成为一个好故事。我意欲通过它和《荆钗记》来传达一些清洁的概念。《琵琶记》和《荆钗记》的开场,都是一幅天伦之乐的温馨画面,孝顺的子女为高堂贺寿。家庭美满,子女在侧。

  幸福里也不乏隐忧,风波就躲在平静后。蔡邕的父亲寻思着让蔡邕上京赶考博取功名,钱玉莲的父亲一直惦记着自家无后,要为女儿寻一个终身。

  面对父亲的催促。他表示,父母在,双亲老,不便远游。

  也许王十朋也有这样的顾虑。但艰窘的家境,寡居老母的殷切期盼都促使他必须把功名放在首位,他的压力显然要大过彼时家境还算优渥的蔡邕。

  不是同一个春天,当王十朋怀揣着岳父赠予的银两踏上了上京赶考之路,蔡邕犹在家中艰难抵制着父亲的高压。对于儿子的前程,父亲比儿子更上心着紧。

  这时蔡邕已经成亲,父亲认为他应该紧接着跨入立业的阶段。

  蔡邕的理想和世俗背道而驰。他想:虽然读万卷书,论功名非吾意儿。只愁亲老,梦魂不到春闱里。便教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树。天那!我这衷肠,一点孝心对谁语?

  他显得恬淡安然,并不像很多读书人那样急欲博取功名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父亲却认为他不思进取,贪欢恋爱。蔡父望子成龙之心压倒一切,或许做父母的早已习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子女身上,想由子女来实现自己未竟的理想,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父亲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无可自辩,失去退路。

  蔡母虽然站在他这边,奈何也无法说服固执的丈夫。

  蔡父声称:“萱室椿庭衰老矣,指望你改换门闾。孩儿,你道是无人供养我,若是你做得官来时节呵,三牲五鼎供朝夕,须胜似啜菽并饮水。你若锦衣归故里,我便死呵,一灵儿终是喜。”

  抵不过父亲的威逼。蔡邕只得辞别双亲,辞别新婚两月的妻子赵五娘,依依而去。看过太多志得意满意欲登龙的书生,蔡邕这样被人赶着上考场的,相当少见。

  这个男人清洁,与众不同。就像在如今激烈求进的社会中,不理外界的价值财富如何动荡,不攀比,不嫉妒,安心看顾自己的一方天地。甘于平淡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在那个以科举功名为出路的社会里,同样不以社会的主流价值为念,不觉得功名在身就从此出人头地,耀武扬威。这意味着内心拥有比财产更稳固更丰裕的财富。

  这两出戏里,两位作者不约而同地用插科打诨的方式讥讽了科举考试。考状元如同儿戏。蔡邕和王十朋考状元都如探囊取物,居然也没有遇到营私舞弊的现象,就那么易如反掌地摘得了头名。

  在两位未来状元走后,他们痴情的夫人苦守家中,二位女子孝顺公婆,注意言行,道德节操堪称完美。

  无论是《荆钗记》钱玉莲的“闺念”,还是《琵琶记》赵五娘的“妆叹”,无非都是表白思念丈夫的寂寞,孝顺公婆的坚贞之心。

  两折戏比较,赵五娘的感慨更婉转深长幽怨动人。她道:“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

  〔古风〕明明匣中镜,盈盈晓来妆。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

  临镜理笄总,随君问高堂。一旦远别离,镜匣掩青光。流尘暗绮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钗钿,惨淡罗衣裳。伤哉惟悴容,无复蕙兰芳。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念彼猿猱远,眷此桑榆光。愿言尽妇道,游子不可忘。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人事多错迕,羞彼双鸳鸯。

  春闱催赴,同心带绾初。叹阳关声断,送别南浦。早已成间阻。谩罗襟泪渍,谩罗襟泪渍,和那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嗏,瞑子里自寻思,妾意君情,一旦如朝露。君行万里途,妾心万般苦。君还念妾,迢迢远远也须回顾。

  朱颜非故,绿云懒去梳。奈画眉人远,傅粉郎去,镜鸾羞自舞。把归期暗数,把归期暗数,只见雁杳鱼沉,凤只鸾孤。绿遍汀洲,又生芳杜,空自思前事。嗏,日近帝王都,芳草斜阳,教我望断长安路。君身岂荡子,妾非荡子妇。其间就里,千千万万有谁堪诉?

  独守空房的冷清自不待言。当丈夫走后,她们都自觉放下曾经的青春妖娆。不再在意容颜,无心妆扮,不惜冷落了妆台,黯淡了容颜。所有的心念都用来翘首企盼敬候佳音,在对丈夫无限期望的同时又深恐男人一朝得志金榜题名眼界宽阔之后抛弃自己。

  即使这样心神不宁,在长辈面前还是要小心伺候,礼数周全,千万不能被长辈看出你心不在焉,这又是耽于情爱的罪名——做好孝妇贤妇真是难得。

  钱玉莲尚有通情达理家境富裕的老爹帮助照应婆婆,如果不是她那贪图富贵的姑妈和继母不死心逼她改嫁孙大官人的话,钱玉莲的日子应该相对好过些。

  而赵五娘则遇上了最麻烦的事情,蔡邕走后,任她勤俭持家、小心照应,一家人,三张嘴,坐吃山空,家道依然日渐中落了。

  紧接着又遇上了荒年,饥馑是农业社会农民最大的灾厄。一旦天公耍了性子暂时忘却了下界黎民,赖以为生的土地颗粒无收,农民只能欲哭无泪,除了祈求上苍早日开恩之外毫无办法。

  赵五娘比其他人又更艰辛凄苦一些。一个妇道人家,守着两个老人,平时连搭手帮忙挑水担柴的人都没有。无须刻意分剖,男与女的差别也清晰可见。仅仅是在劳动能力上,一个女人,怎么也抵不过男人。男人在身边,心里无形中有支柱,有依靠的感觉和没有依靠的感觉,生活起来怎么可能一样呢?

  赵五娘对蔡邕那么多文绉绉思念的话语,其实都不及一句“你身上青云,只怕亲归黄土”来得痛切。我们该愤懑的,不是一个结婚两月的妻子义无反顾地为丈夫付出,无怨无悔地照顾老人。孝义是任何时候都该坚持褒奖的。叫人愤恨的是,追名逐利的社会价值操纵支配了人们的生活,使得多少本该一起同事双亲、偕老百年的夫妻被迫离散。

  安稳和乐的日子不要过,一定要出外求取功名,为功名二字驱策,劳碌奔波。等到回过头,想回到往日的清净安闲已不可能。

  灾难和打击接踵而至,联手对这个女人百般逼凌。这时赵五娘几乎已经撑不下去了。她去领救济粮,轮到她偏偏没了,粮官念她诚实可怜,严命里正把贪污的公粮交出来抵给她。孰料粮官刚走,里正就回来抢走粮食。悲愤绝望的她激愤之下几乎投井,幸亏被邻居张广才拦下,张太公将自己领到的粮食分她一半。

  饶是如此,日子也更举步维艰了。粮食短少到足以让公婆生疑——怀疑她独自偷食。她无可置辩。事实上,为了省出口粮,她只能躲在下处吃糠咽菜。

  蔡母窥视到此景,悲恸之下,遽然倒地死去。老人以决绝的死亡来表达内心的迟疑和恐惧,对丈夫的埋怨,对儿子的思念,对媳妇的愧疚,对不知何时结束的饥饿的惶恐。千言万语都随生命的终结戛然而止。

  残年终于在风中熄灭。又过了几日,蔡父也凄然病故。将死之际,蔡父痛悔自己当初逼儿子去赴考,更恨不孝子一去音讯全无,又痛惜贤惠儿媳操持家业,恪守妇道。固执的老人写下休书命五娘自行改嫁,含恨嘱咐道:

  (外)媳妇,都是我当初不合教孩儿出去,误得你恁的受苦,我甘受折罚,任取尸骸露。

  (旦)公公,你休这般说,被人谈笑。

  (外)媳妇,不笑着你,留与傍人道,蔡伯喈不葬亲父。怨只怨蔡伯喈不孝子,苦只苦赵五娘辛勤妇。

  赵五娘看着公公咽气,心里惊凉到滴水成冰。短短时间里,两个亲人故去,她连埋怨或思念蔡邕的时间都没有。眼下,安葬公婆迫在眉睫,死亡擦肩而过,她只觉得后背发凉,说不定什么时候死神就走过来连她一起拉走。假若蔡邕回来,不要说一家团聚,可能连荒坟尸骨都找不到。

  公婆虽然下场凄惨,至少死能相守。而她,现在还能指望和蔡邕同穴而眠吗?

  《荆钗记》里钱玉莲的死也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逼近眼前。

  王十朋递回的家信被造假,在资讯极度闭塞的时代,查证一封信的真伪,只能靠可能知道实情的人。但若这个人居心叵测,这封信又恰好是他伪造的,那么一切就很难在短时间内水落石出了。

  和王生一起进京赴考的孙汝权名落孙山。功名非吾愿也!衣食无忧的孙大官人潇洒转身,倒也没有太在意。无意间偷看到王生的信之后,他对窈窕淑女钱玉莲的觊觎之心又被勾起,转而把剩余心思动到娶钱玉莲身上,伪造了一封信把原信调包,同时火速赶回温州。

  当钱父前来向他求证王十朋是不是休妻另娶时,孙汝权信誓旦旦地表示王生贪图富贵另娶了宰相之女。

  钱父犹自将信将疑,王十朋是他亲自挑选的女婿,人品他是信得过的,但这封信加上孙的证词,让一切看上去就是既成事实。

  一直反对钱玉莲嫁给王十朋的继母和“十三点”姑妈见机在旁边撺掇,表示既然是姓王的不仁在先,休怪我们不义在后——两个人两张嘴,力逼着钱玉莲改嫁。

  钱玉莲抵死不从,指出这封信的种种疑点。王母也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情。可是,面对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两只母老虎,她又不能再为儿子申辩什么。

  坐立难安、不知所措的侵扰中,只有儿媳坚决的态度让她稍感安慰,略有信心。

  钱玉莲绝不改嫁!

  从第一天替孙家做媒的姑妈拿着孙家的金钗和王家的荆钗到她面前要她选择时,她就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绝不嫁品行恶劣、徒有钱财的孙汝权。她只认同父亲选择的书生,倾慕家境清寒却深有抱负的王十朋,情愿与他同甘共苦。

  她选择了荆钗。我不要最好的,只要最适合自己的。

  当初继母就对她的“忤逆”非常不满,认为她不识好歹,阻断了自己的财路。为此继母大发雷霆,在家里争闹不休,逼着钱父把玉莲只身嫁出去,一点嫁妆也不陪。

  新婚的清冷寒酸,她熬过来了。后来,王生赶考,父亲将她和婆婆接回家住,继母每日的冷言冷语,她也顶住了。更毋论那些秋露凄迷、寒蝉凄切的日子里,她吹着冷风,看着凋零漫卷的黄叶,听着窗外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是如何挨过一天又一天。

  当足以把人凌迟的寂寞都可以忍下时,还有什么来自别处的压力可以摧毁她?

  她无惧威逼,却担心一时不慎落入圈套,难保清白,到时候既辜负了父亲又辜负了丈夫。

  思前想后,她趁夜投江自尽了。

  黑夜是死亡的帮凶,迅速掩盖了残酷的真相,血腥被抹去,江面温柔得连涟漪都不泛起。一个女人抵死的反抗,如此微不足道,就像一颗石子掉进水里,扑通之后就销声匿迹!

  如你所知的那样,钱玉莲并没有死。

  她被路过的官员所救,官员也姓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告诉他江边有节妇投水,叫他去搭救,他醒来之后觉得蹊跷,就派家人在江边打探,果然救起了钱玉莲。

  钱玉莲诉说了自己的遭遇,钱大人见她贞洁可人,又确是有家难归,同姓的巧合让他更觉得亲切,他收下钱玉莲为义女。

  王十朋不知道妻子的遭遇,他自身的经历同样曲折。高中之后,他滞留京城,声名鹊起的他很快被姓万的权相看上,要招为女婿。

  姓王和姓蔡的书生都一样,他们在刚刚踏入仕途之初就遇上了高官显宦拦路,丢给他一个看似是机遇的难题,或者是看似难题的机遇:要前程还是要娶我女儿?当然——这两者是捆绑销售的。

  姓王和姓蔡的书生都一样,他们拒绝了宰相的示好。谦虚而坚决地表示自己配不上,糟糠之妻不下堂;换言之,我来考状元,不是来考你女婿的。

  宰相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大人们都很健忘,忘记自己当年也是个穷酸书生,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摸爬滚打装了无数次孙子后挨到了今天位极人臣的位置。当一个人显贵之后就会自动洗底,淡忘往昔的寒酸和不堪,渐渐认为自己天生高贵,一言九鼎,容不得拒绝和侵犯。

  向王状元抛出绣球的万宰相悍然表示要将王状元的肥缺换掉,改调不肥的吉安。向蔡状元伸出橄榄枝的牛宰相文雅一点,直接把报告打给了上司皇帝。

  皇帝自然偏向自己的宰相多些,立刻拒绝了蔡邕的辞职报告,并下旨让新科状元和宰相千金择日完婚。

  蔡邕闻讯怆然无言,他内心惨伤,却不可共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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