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普陀山极乐亭记
一九九六年初夏,我第二次礼佛普陀山,从梵音古洞之侧,登山而上极乐亭。亭为新筑,枕山面海,形势极佳。亭柱刻有一联:贪得宇宙隘,知足天地宽。站在庭中,看山色拥翠,沧海横波,极乐二字,不禁浮上心头:
极乐,极度之快乐也。然人世间,究竟有哪些极度快乐之事?
平步青云,一年中连升三级;板倒对手,雾散处鹏程万里,是官场之极乐;所产商品之畅销,好比家中开银行;所购股票之暴涨,如同天上掉馅饼,是商人之极乐。天上人间,傍纸醉金迷之客;花前月下,得沉鱼落雁之人,是情人之极乐。戴顶博士帽,十年寒窗终于熬过;获得诺贝尔奖,一夜之间名满全球,是学者之极乐。然孔繁森之极乐,是于暴风雪中救出落难之人;是以一身之寒,换取春色无边。诺贝尔之极乐,是散尽家财,奖掖科技与文学;洗清铜臭,一身清白去见上帝。秋瑾之极乐,是雕裘换酒,红颜更添侠气;以身许国,巾帼不让须眉。爱因斯坦之极乐,是超越世俗之毁誉,探求真理而不懈,拒绝物欲而慎独。
大千世界,各阶层利益不同,极乐便不同。芸芸众生,各种人境界不同,极乐亦不同。毛泽东之极乐,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李太白之极乐,是“将进酒,杯莫停,会须一饮三百杯”;老子之极乐,是坐在牛背上悠悠晃晃,任蹄子下踏出一片紫气;孔子之极乐,是诸侯息战,化干戈为玉帛;梦见周公,毁瓦釜而奏响黄钟。
极乐一词,古典而浪漫。有时,它热闹如帝子筵前的箫鼓;有时,又冷清如宣德炉中之灰烬。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数百年之极乐,都写在调笑的朱唇与调情的酥胸上;铺金泻银的华尔街,本世纪的极乐,都写在敲响的钟棰和敲碎的哀哭中。
红颜易老,韶光不再。人生百年,究竟有多少个极乐的日子?春秋更迭,世事纷纭。极乐二字,究竟含多少重实在的意义?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志士乐在天下,鄙夫乐于一身。凡人乐在今世,佛家乐在西天。
佛家既然乐在西天,便以人世为苦厄。蓬头垢面是苦,天生丽质是苦。富甲天下是苦,名满人间是苦。妻离子散是苦,儿女成群是苦。卢旺达难民营是苦,爱丽舍宫的戴安娜是苦,经济封锁的伊拉克是苦,富翁如蚁的美利坚何尝又不是苦?痛苦是苦,极乐也是苦。乐极而生悲,这样的例子,在五千年文明史中,有谁不能信手拈来。
二千四百多年前的释迦牟尼,看到人间种种悲苦,终于悟道成佛。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者生苦,佛者得乐。但这乐,在芸芸众生看来,是天际飞鸿,杳不可及。我既生在今世,当以今世为乐。西天只是梦幻,而人类早已不是做梦的少年。人类之理性已达成这样的共识:让生活更丰富,让生命更欢乐。但科技进步显然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为每一个诞生的婴儿,植进一粒释迦牟尼思维的芯片,让每一个新生命的灵魂中,都生长一株嫩翠欲滴的菩提。
1994.10写于普陀山息来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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