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泰山普照寺筛月亭记
走近你,在最适宜走近你的日子。一九九九年阴历三月十五。只是我来早了一个时辰,玉白的一轮圆月尚未越过泰山东面的瞻鲁台,而一朵硕大的金色夕阳,正沿途收拾无数旅人抖下的尘嚣,以及漫坡的迎春花芳香,沿着泰山嵯峨的山脊,踽踽而去。黄昏啊,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虽然疲倦却仍浮燥的黄昏,终于和我一起,振衣蹑足,来到这座石柱萧然瓦菲苍古的筛月亭。
亭在泰山南麓苍崖峰下普照寺中,大雄宝殿之后,观音阁之前。亭右是一株盘龙虬枝浓荫遮日的六朝古松,被它枝柯披覆的一排瓦房,原是一九三六年冯玉祥将军泰山读书处。至今那白色的照壁上,还留有他手书的“还我河山”四个斗字。听寺中老和尚道古,当年,每当夜色空濛之时,冯将军就会和二三好友来筛月亭小坐……
如今我置身这座亭子,怎能不追忆将军当年在此滔滔宏论的场景:
还我河山,这是一个浸透了民族耻辱黎民血泪的话头。杜甫在虁府孤城,岑参在楼兰古堡,辛弃疾在郁孤台,岳飞在风波亭,杨靖宇在长白山,毛泽东在杨家岭,都把这最能刺激中国神经的四个字,谈得惊天地泣鬼神。无论是“把栏干拍遍,无人会临登意”的苍凉;还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烈,无论是“四万万人同一哭,天涯何处是神州”的悲愤;还是“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豪迈,透给我们后人的,绝不是闲谈风月的楮墨风流,而是让匈奴丧胆倭寇惊魂的英雄心力。
我想,冯将军在这筛月亭里,无论风雨竟夕,还是霜月满天;是就着一壶老酒,还是几盏清茶;是面对海内大儒,还是多年部曲,他都会用浓浓的乡音,把那四个字,念成一首荡气回肠的诗,念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剑,念成一匹四蹄腾风的汗血马,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载着你斩将搴旗。
人类向往温馨的生活,但温馨的生活并不偏爱人类。哲人希望他们的智慧能变成和平的诗篇,但和平的诗篇却往往只能诞生于铁马金戈的战场。我们不能和强盗谈论美丽、自由和伦理,犹如不能与饥饿的狼群谈论如何拯救受伤的野兔。在侵略者淫威的铁蹄下,上帝消失了,真主消失了,佛消失了。唯一不能消失的,是我们华夏哲人创立的道。道中有火焰、有原生质、有激光、有比原子弹裂爆更大的能量;道中有出关青牛、有陀山鹦鹉、有填海精卫、有比历史更为宽广的执着与和谐。每一个中国人,几乎与生俱来就懂得道的真髓。因此,他们常常歌唱: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谈论如此沉重的话题,似乎与筛月亭的雅致相去甚远。远在唐代的造亭人,是想我们在这座小亭子里吟风弄月,谈山论水;或书僮手捧笔砚,或佳人怀抱琵琶;或沐泰山之松风,或眺齐鲁之蛰气;或拈宣德炉的檀香,或敲居士林的钟磬;或论陶、或说瓷;或探周易、或研玉谱;或穷屠龙之术,或言鬼神之道;或羽扇纶巾,或坦腹扪虱;或慷慨激昂,或造膝密语。一番相聚,不知今夕何夕。几乎温馨世界的所有话题、情愫、引力与活力,都应在这座小亭子里得到完美的交换。
但造亭人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座亭子,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被用来谈论仇恨。数学思维的伟大特点在于它能够进行抽象,但我们显然在抽象的思辩领域中找不到仇恨的位置。仇恨的前提是贪婪、是攫取、是侵略;仇恨的结果是反抗、是拼杀、是撕肝裂胆喊出的那四个字:还我河山!
往事如烟,可是这历史中的烟尘,并不是可以随便被风吹散的飘渺。现在,我坐在这座亭子里,周遭已是七分青翠,两分悠然,一分宁静。一千年前的登亭人,一百年前的登亭人,五十年前的登亭人,又有谁能够像我这样怀抱安逸,坐拥温馨?生而有幸,我们的世界正在从对抗走向对话。但五千年积淀下来的忧患意识,依然在提醒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毒蛇存在,它一定就会咬噬我们创造的智能风景。
1999.5.7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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