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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生及美术之概观2 (1)

  【原文1-4】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1],而旭日杲杲 [2] 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著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3]然则非美术[4]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

  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大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5]、极乐之上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6],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7]: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翰之马[8],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9],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10],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 [11] 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12];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注释】

  [1]积阴弥月:持续的阴天。

  [2]旭日杲杲:旭日明亮的样子。出自《诗经·卫风·伯兮》“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3]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这是很重要的一句话,是王国维美学理论的一大基础,是他从康德那里学来的。简言之,有利害则无审美,有审美则无利害。

  [4]美术:王国维全文当中所有的“美术”都指“艺术”,所以《红楼梦》也算是一件“美术作品”。

  [5]华胥之国:道家的一个理想世界。道家之有华胥之国,大约相当于佛教之有极乐世界。出处在《列子?黄帝》,说黄帝治理天下十五年,成绩不错,所以开始享乐了,结果把身体和精神都搞虚了。又过了十五年,黄帝开始担心国家没有治理好,就想方设法做管理,结果却费力不讨好。黄帝很沮丧,于是政务也不管了,宫殿也不住了,音乐也不听了,美食也不吃了,侍从也不带了,隐居在一处简陋的小房子里,祛除杂念,养气修身。三个月之后,黄帝做了一个白日梦,梦到自己来到了几千万里之外的华胥之国,见这个国家竟然是个无政府的所在的国家,人民很质朴,没有什么欲望和嗜好,一切都顺其自然。他们既不贪生,也不怕死,所以没有人夭折或横死;他们不自私,也不疏远别人,所以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们不知道违背和忤逆,也不知道逢迎和顺从,所以没有利也没有害;他们全然没有爱憎和畏忌,所以入水不会溺水,入火不会烧伤,刀砍鞭打也不觉得疼痛,指甲轻抓也不觉得瘙痒。他们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睡觉就睡在虚空之中。云雾阻碍不了他们的视线,雷霆扰乱不了他们的听觉,美恶迷乱不了他们的心,山谷阻碍不了他们的脚步,他们全凭精神在自由运行。

  黄帝梦醒之后,怡然自得,知道了至深的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于是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也差不多就像华胥之国那个样子了,黄帝这才仙去。百姓们号哭不已,二百年也没有停止过。

  [6]天才:这个词看上去完全不必解释,其实它不是我们日常用语里的那个“天才”,而是叔本华美学理论里的一个专有名词,被王国维借来用的。叔本华以为,天才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可以摆脱生命意志的奴役,进入超然的审美和艺术境界。在叔本华那里,科学主要是满足人的功利需要的,所以也在生命意志的奴役之下,所以科学并不需要天才,而只有艺术才需要天才,天才也只属于卓越的艺术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用到过这个概念,若是当做日常用语来理解那就错了。

  [7] 观物无方,因人而变:出自《庄子?知北游》“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 无方:没有固定的方式。王国维这里很有点庄子的态度,《庄子》也爱用这个词。《庄子?在宥》有“处乎无响,行乎无方”,《庄子?天运》有“动于无方,居于窈冥”“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8] 曹霸、韩干之马:曹霸,唐代画家,曹操的后裔,在唐玄宗开元年间以绘画著名,尤其擅长画马。韩翰是曹霸的入室弟子,也很擅长画马,后来还号称自己以真马为师。杜甫写过一篇《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把这师徒两人不同的身世与画风描写得非常精彩: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彩风流犹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先帝天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溃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翰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翰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

  [9]毕宏、韦偃之松:毕宏,唐代画家,擅长画奇石怪树。大历二年担任给事中的职务,在左省厅壁画了一幅松石图,引来了不少题咏。韦偃,唐代画家,也擅画松石,还擅画马,和韩翰齐名。杜甫为韦偃的一幅双松图写过一首《戏为双松图歌》,并誉毕宏和韦偃: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

  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

  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着。

  偏袒右肩露双脚,叶裹松子僧前落。

  韦侯韦侯数相见,

  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

  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

  [10]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求配偶于雅典的人体雕像。古希腊人迷恋人体之美,人体雕像艺术很发达。

  [11]思税驾于金字之塔:想要用金字塔来做自己的陵寝。“税驾”,字面意思是停车,引申为休息、安歇。

  [12]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这句很中式的表达其实完全是叔本华的理论。“欲”就是生命之欲,“观”就是观审,也就是审美直观。简而言之,叔本华提倡一种“直观”的审美方式——我们有好几种方式可以感受和认识这个世界。比如我们看到了两盘苹果,一盘10个,一盘5个,我们就可以从中抽象出10和5这两个数字,然后算出10+5=15,我们有15个苹果可以吃。这个简单的观察和思考的过程就包括了抽象和推理两种认知方式;但审美不能用到这些,而应该用到直观:你突然间看到了这些苹果,这些明媚的、娇艳的苹果。就是这一刻,没有抽象,没有推理,剩下的只有一种东西:直观。

  但这个直观一定是审美的直观,而不是本能的直观,也就是说,在这一刻里,起作用的不是食欲,也不是利害心。你想到的不是吃掉这些苹果,也不是算计怎么拿这些苹果去卖钱,而是纯粹地陶醉于那些苹果的美丽之中。

  【解说】

  这一段是非常要紧的一段。上文已经讲到,无论是我们的知识还是实践,任凭有多大的进展,始终受着生活之欲的摆布,让我们永远无法从钟摆式的命运当中解脱出去。

  要想解脱,就必须走上一条超脱的道路,使我们超然于利害关系之上,超然于那种功利型、实用型的物我关系。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才能够既无希望,也无恐惧,不再受到欲望的控制了。

  一旦摆脱了欲望的控制,我们的心灵就会像连月的阴霾消散之后透出了太阳,就像海难的生还者被浪涛冲上了故乡的海岸,就像在惨淡的人生中忽然看到了携福音而来的天使,就像鱼儿逃脱了渔网,就像鸟儿冲出了樊笼。

  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才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呢?——可以推断的是,这种东西肯定和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利害关系。简而言之,这一定不是一种“实际的”东西。答案至此也就呼之欲出了:这个东西,就是艺术。

  这个道理还可以用那个木匠的例子来简单地说明一下。木匠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如果他“职业病”一般地观察材质,想到了家具,那就没能超脱于功利型、实用型的物我关系;但如果他被这棵树的美丽所打动,注意不到它的材质,更联想不到家具的制作与价格,那么他就进入了一种审美的境界。在这一刻里,他从生活之欲的奴役下解脱了出来。如果用中国古话来说,这就叫超然物外。

  话说到这里,必然会引来一个问题:这位木匠大叔的确在这一刻由审美而至解脱,好好地超然了一下,但下一刻呢?第二天呢?明年呢?……

  如果以禅宗的眼光来看,木匠大叔在进入审美直观的那一刻“顿悟成佛”,超越出大千世界复杂的关系网了,但顿悟毕竟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接下来必须做所谓保任的功夫,把这种解脱的状态保持下去。

  如果一个人能够一直保持在解脱的状态里,一直超然物外地以审美的眼光看待世界与人生,那么无论是自然界的山明水媚,鸟飞花落,还是人类的言语动作,悲欢啼笑,怎么看怎么都是极乐世界的景象。叔本华的钟摆再也不会对你发生任何作用了。

  一个人如果当真达到了这种境界,其实就约等于成佛了。因为他已经从大千世界那纷纭复杂的关系之网里跳脱出来了。他看待任何事物都只有审美的愉悦,而没有利害权衡的苦恼。当然,这对他的世俗生活并不会造成多大的改变,就像佛陀,修行的时候要靠讨饭为生,在菩提树下证道成佛之后照样还是讨饭为生。

  一个人成佛不容易,始终保持处在审美状态里也一样地不容易,因为我们的大自然,我们的社会,万事万物或多或少地都和我们有着很实际的利害关系。纵然这关系不是直接的,至少也是间接的。若要超然于物我之间的利害关系,这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谁能做到呢?——王国维用到了叔本华的答案:只有天才,才能做到。

  天才会把自己在超然物外的状态中所见的自然与人生表现在艺术作品之中,给我们普通人看,让我们普通人也超然一下,解脱一下——道理是这样的:某一位木匠大叔就是这样的一位天才,他画了一棵树给我们这些普通木匠来看。他画的虽然是树,是一种可以被我们做成家具拿去卖钱的东西,但它毕竟只是一幅画,不是真正的树,所以我们才不会去注意它的材质,不会生出拿它去打家具的念头。画上的这棵树与我们这些普通木匠毫无利害关系,如此我们才能用一种单纯的审美心态来欣赏它。

  天才与凡夫的差异,就像佛与众生的差异。也正如佛祖以佛法使众生得解脱,天才以艺术使众生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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