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及美术之概观2 (3)
《红楼梦》里恰好也有一段故事可以说明这个审美的心理距离。这就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秦可卿安排贾宝玉小休,这是很有名的一段:
当下秦氏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哪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服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贾宝玉在初被引入的房间里,赫然看到的是一幅《燃藜图》,画得虽然不错,但画上的故事让他非常不快。原因无他,《燃藜图》的故事是说汉代的刘向勤于读书,夜间也手不释卷,仙人受到感动,把藜杖头吹出火苗来为他照明。房间里挂着这幅画,是劝人学习刘向,辛勤读书的意思。
贾宝玉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像现在的初中一年级的孩子,对功课的事一点儿都不喜欢,所以这幅画对他来说,不但完全没有审美所必需的心理距离,反而在提醒着现实世界里的功利性。
宝玉正不痛快,转眼又看到了那副心灵鸡汤式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联本来可以成为一种审美对象,但这样的内容却再一次把审美所需要的心理距离彻底打消了,用圆滑的处事智慧污染着宝玉那颗纯净的心。
宝玉见了《燃藜图》,又见了那副对联,“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可卿便把他安排在自己的房间里,而这里的装饰完全是和方才的景象相对立的:先是一股细细的甜香,而后宝玉看到这壁上也有一幅画,却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这画上画的并不是真的海棠,而是贵妃醉酒的样子。唐明皇曾说杨玉环的醉态是“海棠睡未足”,便留下了这个典故;画上也有一副对联,作者是以言情著名的秦观,联语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再看屋里的陈设,“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在我们这些读者看来,曹雪芹这般排场显然别有用心,典故字面虽然漂亮,却在暗示着两种可能:一是这些铺陈出来的性暗示很快就会引来宝玉的第一场春梦,二是房间主人秦可卿风流旖旎,看来不是什么恪守妇道的女子,但在宝玉的眼里,这里几乎就是超凡脱俗的审美世界了。
我们看《红楼梦》里的人物,贾宝玉和林黛玉本来就是清新脱俗的。他们的世界原本就是一种审美的世界,并且一直在努力地抵御着世俗世界的侵犯。所谓“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研究者们常常把这句话当做女权主义的证据,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解,最典型的反例就是第五十九回的一段: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
俞平伯先生就从“无价宝珠”这段话里赞扬宝玉主张人人平等,“尤其尊重女性”,偏偏忽略了下一句里那么多讥讽已出嫁女子的话来。的确,宝玉如果真有所谓女权主义立场的话,显然只针对未出嫁的女子,而对那些已经嫁了人,甚至年纪更老的女人,他不但不给一点儿女权,反而厌恶得要紧。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问题的关键并不是男与女的对立,而是清与浊的对立,是纯真与世故的对立,这也就是审美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对立。见了男子之所以“便觉浊臭逼人”,因为在当时的社会里,男子必当走进社会,无论是为官为宦还是为商为贾,纠缠在人与人之间的无不是些利害与是非;见了女子之所以“便清爽”,因为少女情怀总是诗,她们不用在男人的世界里处理那些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关系。作为一个人,她们不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只是清清爽爽的一个自己,可以无忧地笑,可以任性地哭,只有她们才可以做小王子的朋友。
【原文1-5】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1],决斗垂死之像[2],庐江小吏之诗[3],雁门尚书之曲[4],其人故氓庶[5]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6]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7],宁无尼父反袂之戚[8],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9]。格人[10]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
此之谓也。此即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注释】
[1]地狱变相之图:所谓变相,是唐代以来流行的一种绘画形式,简称作“变”。因为佛教徒常用这种形式来描绘佛经故事,所以这类绘画被称为经变相,或者经变。如果绘画取材于《阿弥陀经》,就叫阿弥陀经变。如果取材于《无量寿经》,就叫无量寿经变。描绘地狱景象的就叫地狱变相。唐代的地狱变相很流行,名画家吴道子就很擅长画这个题材。
佛教做地狱变相,本意是使人知道地狱的恐怖,赶紧改恶从善,皈依我佛。这个效果也确实达到了,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就是因为画得极其惊悚恐怖,以至于全城的人都开始惧罪修善了,甚至连肉铺都一连几个月不开张了。
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文献通考·刑考五》有一段分析,说自古以来有过许多的酷刑,但只有武则天时代登峰造极。那时候的刑具和手段都大大超乎常人想象,恐怕是从佛教对地狱的描绘里获得的灵感。佛教宣扬地狱的恐怖,本意是驱人信佛,但自南北朝以来还没人把这些地狱里的手段用到刑罚上边,为什么偏偏武则天时代才这么做呢?原因是这样的:佛经里不论再怎么描写地狱的恐怖,但读佛经的人毕竟比较少,可一旦形之于绘画,人人都能很直观地看到。武则天时代佛教的绘画最盛,于是那些心肠歹毒的官吏们就从这些画里获得了刑讯逼供的灵感。想那佛教本是一番善意,只是说阴间惩治鬼魂用这些可怖的刑罚罢了,没想到阳间的人却先蒙受这样的残酷折磨了。
[2]决斗垂死之像:不详所指何事。有人猜测这是说南宋画家萧照《中兴瑞应图》长卷上的第六幅画,画的是赵构(即后来的宋高宗)准备出使金国,王云做他的副使,走到磁州地界,当地百姓数万人起了骚动,阻止赵构北上使金,乱拳把王云打死了。
[3]庐江小吏之诗:指的是汉乐府《孔雀东南飞》,诗前小序说“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4]雁门尚书之曲:指吴伟业为孙传庭所作的古风《雁门尚书行》。孙传庭是崇祯年间的名将,担任过兵部尚书的职务,最后在李自成的强势兵力下力战而死。随着孙传庭之死,明朝不但失去了潼关这个战略要地,而且朝中再也没有可以同李自成抗衡的将领了,所以《明史》称“传庭死而明亡矣”。孙传庭死后,吴伟业写下《雁门尚书行》以示哀悼和痛惜,文辞慷慨激昂,悲愤交集。
[5]氓庶:平民百姓。
[6]戾夫:凶暴的人。
[7]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子颓即王子颓。春秋时代,王子颓发动政变,赶走了周惠王。王子颓设宴款待五位重要的盟友。为了讨好他们,奏乐和舞蹈严重超出了应有的规格。
周代是礼仪之邦,以礼乐名分为立国之本,什么身份该有什么规格的音乐和舞蹈,什么场合该用什么规格的音乐和舞蹈,都有非常严格的标准,超出标准就叫僭越或者僭礼。所以郑厉公听说了王子颓在宴会上的表现之后,对虢叔说过一段很著名的话:“寡人听说,该悲哀的时候不悲哀,该快乐的时候不快乐,一定会招灾惹祸。如今王子颓刚刚篡夺了王位,天下哪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呢,可他不但不担忧、不谨慎,反而纵情歌舞而不知疲倦。要知道,就算是法官行刑杀人,国君还要为此裁减饮食和音乐,何况面对最大的忧患却反以为乐呢。走在危险的边缘却忘记危险,这样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左传·庄公二十年》)
[8]尼父反袂之戚:“尼父”是对孔子的尊称,“反袂之戚”是以袖掩面的悲哀。《春秋·哀公十四年》记载,这一年的春天,鲁国捉到了一只麒麟。《公羊传》解释说,麒麟是仁兽,有王者出现的时候才出现,否则就不出现。所以当有人把捉到麒麟的消息告诉孔子的时候,孔子感叹说:“它是为谁来的?为谁来的?”(意思是说当今正是乱世,并没有王者出现,为什么却出现了麒麟呢?)孔子边说边以衣袖擦拭泪水。当初颜渊死后,孔子叹息说:“天丧予”;后来子路死了,孔子叹息说:“天断予”;如今捉到了麒麟,孔子叹息说:“吾道穷矣”。
[9]不厌千复:反复千遍也不厌倦。
[10]格人:即歌德。歌德尽管没写过任何一部纯理论的美学专着,但他在美学史上也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解说】
在这一段里,王国维提出了“优美”和“壮美”这一对概念,这也是从德国古典美学而来的,最早成型于十八世纪的英国美学家柏克,并不能简单当做日常用语来看。比如在王国维所举的例子里,地狱变相之图和决斗垂死之像都属于壮美,这倒不难理解,但庐江小吏之诗,也就是著名的《孔雀东南飞》却一样属于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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