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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红楼梦》之精神1 (1)

  【原文2-1】

  裒伽尔[1]之诗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

  译文: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2]

  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恶。” [3]然人七日不食即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画、所勤勤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4]?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5]?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6]?且人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7]而未有已?《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8]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9]乃日用而不知[10],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

  【注释】

  [1]裒伽尔:今译伯格(1747-1794年),德国诗人。

  [2]这首诗用现代语言来翻译的话,大意是:

  智者啊,你们的学识高深而渊博,

  你们可想过,可懂得,万物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交合的?

  他们是如何地彼此爱抚,彼此触摸,又为什么会这样呢?

  智者啊,你们倒是说说,

  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请搞明白,请告诉我:这是何时发生的,何地发生的?

  又是如何发生的,因何发生的?

  [3]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恶:出自《礼记·礼运》,原文还有下半句: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人的大欲与大恶既是政治家、思想家永恒关注的问题,也是宗教家永恒关注的问题,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里大谈解脱之道,根底上也是由对这大欲与大恶的思考中来的。

  [4]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汉之成、哀”即汉成帝和汉哀帝。汉成帝是历史上有名的好色之君,《飞燕外传》的男主角,宠爱赵飞燕、赵合德姐妹,荒淫无度,还留下了一句名言,说赵合德的怀抱是“温柔乡”,并感叹说:“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白云乡比喻仙境,汉武帝一生都在求成仙,汉成帝却比较“脚踏实地”,认为美女的怀抱比成仙更加值得追求。)汉成帝用生命实现了他的理想,绥和二年三月,已经被女色掏空了身体的他暴死在赵合德的怀里。

  汉哀帝是汉成帝的继承人,他原本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好青年,有鉴于汉成帝的荒淫,他在即位之初也很想施展一番作为,但无奈有心无力,最后只好自暴自弃,也到声色犬马之中寻找寄托去了。

  汉哀帝为我们留下了一个著名的典故:断袖之癖——男宠董贤和汉哀帝一起睡觉,汉哀帝先醒了,必须起身上朝,但发现衣袖被董贤压着,他不忍叫醒董贤,就轻轻地割断了衣袖。汉哀帝和董贤是古代同性恋的楷模,董贤因为担心汉哀帝身体不好(汉哀帝即位之后得了痿痹之症),永远贴身服侍,放假也不离开。而汉哀帝对董贤更是倾尽一切,甚至打算让董贤来做皇帝。董贤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果断地拒绝了。汉哀帝的身体也一直没能好起来,在位不到七年就去世了,年仅二十五岁。

  [5]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殷辛即商纣王,商朝的末代国君。在传统的认识里,他和夏朝的末代国君夏桀并列为昏君的典范。据说纣王沉迷酒色,宠爱美女妲己,还搞过著名的酒池肉林,使男人和女人们在其间裸体相追逐。但至少从孔子的学生子贡开始,就对纣王是否真有那么坏已经产生了怀疑。顾颉刚在1924年写过一篇《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把被视为原始材料的《今文尚书》里所述的纣王的罪恶梳理了一遍,发现也只有酗酒、不用贵戚旧臣、进用小人、听信女人之言、相信上天保佑自己、不留心祭祀这六大罪状,远不如战国传闻中的那么夸张。

  周幽,即周幽王,西周的末代国君。西周的灭亡原因,传统看法都认为是周幽王宠爱美女褒姒。《诗经·小雅·正月》清清楚楚地写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史记》里还记载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件,说褒姒不爱笑,周幽王为了逗她发笑,派人点起了召唤诸侯勤王的烽火。诸侯看到烽火,以为王室有难,纷纷派兵赶来救驾,赶到之后却发现受了骗。这种戏剧性的场面果然把褒姒逗笑了。后来敌人真的来了,周幽王赶紧点起烽火,但诸侯们已经没人再相信他了,西周便就此而亡。

  但这些记载暴露了许多疑点,最显而易见的就是烽火台是直到汉代才有的。当代学者们重新研究过西周的亡国经过,驳正了一些旧说,但也支持了一些旧说。虽然烽火戏诸侯的故事未必属实,但周幽王宠爱褒姒确实引起了王位继承人问题上的激烈冲突,由此而爆发了后来的战争。

  [6]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唐玄宗李隆基和后唐庄宗李存勖都是由励精图治、英明神武转为声色享乐,结局都很凄凉。唐玄宗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开元之治”创造了盛唐气象,但由于晚年宠爱杨玉环,懈怠了政务,结果导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被迫流亡。

  李存勖是沙陀族人,五代时期后唐王朝的建立者,本来也算一代英主,但后来宠信伶人,多用伶人为官,还大肆搜罗美女。到了公元926年,皇甫晖作乱,李存勖逃出洛阳,伶人郭从谦趁机起兵,李存勖在乱军之中身中流矢而死。

  [7]倍蓰:许多倍。“蓰”的字面意思是“五倍”。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

  [8]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如果不结婚、不做官,七情六欲就会减掉一半,语出《列子?杨朱》。《列子·杨朱》的这部分内容与王国维的认识很合拍。——杨朱说:百姓之所以无穷无尽地忧劳,都是为了四件事的缘故:长寿、名声、地位、财富。因为这四件事,所以人们才会怕鬼神、怕外人、怕权势、怕惩罚。人有了这四愿和四怕,也就丧失了其本性,他的生命也就是受到了外物的控制,而不再是由自己做主。反过来想想,如果顺应自然,为什么要贪图长寿?如果不以尊贵为意,为什么要贪图名声?如果不追求权势,为什么要贪图地位?如果不在乎富足,为什么要贪图财货?人若没有这四贪,命运也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所以俗话才说:“人如果不结婚、不做官,七情六欲就会减掉一半;人如果不穿衣、不吃饭,君臣之道就会自然消失。”

  [9]蚩蚩者:无知的百姓。

  [10]日用而不知:每天都在用,却不知道自己在用。这话原本是形容“道”的。语出《周易·系辞上》:“一阴之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

  【解说】

  裒伽尔(今译伯格),是德国狂飙运动时期的诗人。他这首诗原是德文,王国维从英译本转译过来,不过在今天看来,英文译本反而比王国维的古汉语译本更好懂了。伯格在这首诗里追问世间的智者们,天下众生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什么都是异性相吸的情形呢?我们人类为什么也是这样呢?

  王国维说,伯格的这个问题不但是一个人人都有的问题,更是一个人人都未解决的大问题。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恶”,指出人类最根本的欲望无非是食、色两种,但仔细想想,这两种欲望却很不一样:一个人七天不吃饭就会饿死,一天不吃饭就会感到饥饿,显然食欲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东西;而性欲则不然,对人有害而无利,一个人禁欲一辈子也能活得好好的。可为什么异性相吸之心还是如此之重呢?

  想想我们自从成年之后,过半的时间、精力到底都用在哪里了呢?汉成帝宠爱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死于荒淫;汉哀帝宠爱董昭仪,患痿痹之症而死;殷纣王、周幽王因女色而亡国,就连精明强干的唐玄宗和后唐庄宗也误在女色一事上。

  换个角度来想,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维持生活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却为什么我们会有无尽的忧劳呢?古人说过,只要人打定主意不结婚、不做官,烦恼就会减少大半。那么,人如果能解决掉情欲这个问题,对于人生的知识也就解决过半了。普通人浑浑噩噩于情欲之中,却不去深究这个问题,实在可悲可叹呀。

  那么,有没有人解决过这个问题呢?——有,但凤毛麟角。王国维以为,两千年来在哲学领域里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专论男女之爱的一篇;而在文学领域里,描写男女之爱的作品虽然数不胜数,但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却罕见至极,而《红楼梦》这本书不但提出了这个问题,也解决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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