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红楼梦》之精神1 (3)
[2]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这个短语今天我们已经完全用在消极意义上了,形容各种失恋的人和失意的人,但从语源来看,《庄子》原本是用这个短语来形容得道之人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的。《庄子》里“呆若木鸡”的那只鸡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就达到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所以别的鸡都不敢惹它,但今天连“呆若木鸡”的意思也一道变作贬义了。《庄子》里有着大量被我们望文生义而误解的词,如果这也可以作为一项比赛项目的话,所有的先秦文献都会对《庄子》望洋兴叹——“望洋兴叹”这个词也出自《庄子》,恰好也常常遭到还算不那么过分的误解。
[3]苦海:这是一个大家习见的佛教比喻。我们都听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到底苦海是什么呢?在佛教的原始教义里,“苦海”就是无穷无尽的轮回,换句话说,我们的一生无论贫富贵贱,无论悲喜苦乐,归根结底都是苦,我们这个大千世界就是无边苦海的一部分,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认识,佛教才认为人有必要修行佛法,以达到大彻大悟、斩断轮回的结果。
所以大家千万不要以今天的流行观念来理解这个问题,觉得佛祖就像神仙一样,可以保佑我们过上好日子——从原初教义来看,这就像电灯坏了向爱迪生祈祷一样;也不要以为佛教搞的都是些心灵鸡汤,让人可以修炼出过硬的心理素质,于是乎做大事,赚大钱。只有理解了佛教那些原始的、纯正的教义,才可理解叔本华从佛教那里学到了什么,才可理解王国维为什么大谈特谈“解脱”的问题。当然,我们大可以继续赞美人生的美好,继续怀抱着积极入世的心态,不接受所谓“苦海”的论调,对叔本华和王国维的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敬而远之,或者干脆嗤之以鼻,但要想深入这篇《红楼梦评论》,了解一下悲观主义的人生哲学还是很有必要的。
【解说】
跌入钟摆式的生活实在是每一个人生所必不可免的悲剧宿命,如何从中解脱出来便是人类的一大课题。在我们普通人看来,所谓解脱,一般只有两种形式:一是出家,二是自杀。
在《红楼梦》里形形色色的人物里,走这两条路的有几个令我们印象很深刻的人物,但他们到底都得到解脱了吗?
金钏投井,尤三姐自刎,这不是以死寻求解脱,只是想不开罢了,是被现实环境逼迫,不得已而走上了死路;柳湘莲出了家,芳官也出了家,但都不是有意解脱于生活之欲。
若依叔本华的观点,所谓“幸福”这种东西是根本没有的,因为欲望若得不到满足就会惹人痛苦,欲望若满足之后则在短暂的快乐之后带来更大的餍足。本能驱逼人蕃息后代,蕃息后代又生出苦难和死亡的新机缘,所以性行为才总是和羞耻联系在一起。没有人可以一死百了,除非他没有生育后代,所以自杀并不是真正的解脱,生命之苦痛还会在你的后代子孙身上永远地折磨下去,这就是所谓轮回——印度的轮回说即使按本义讲不是真的,可也借神话形式传出了真理。
王国维借着叔本华的肩膀,小小地对这个悲观的理论作了一些修正。在他看来,只要一个人仍然在生活之欲的摆布下无法自拔,那么无论是自杀也好,出家也罢,都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而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摆脱了生活之欲,出世固然是一种解脱,就算自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之道。
以自杀为解脱的,王国维以为鸳鸯就是一个例子。鸳鸯之死在《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一回: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想到:“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吗?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但是一时怎么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里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里了。”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么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么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鸳鸯这么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铰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
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急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
”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么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做‘情’字,所以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在王国维看来,鸳鸯虽然选择了自缢,心里却和金钏、尤三姐不同,已经涤清了生活之欲,颇有几分看破了红尘的意思。但她之所以没有走上出世的那条路,是因为现实世界里总还有些难挨的、不得已的境遇。《红楼梦》这段文字,秦可卿的幻影与鸳鸯的对话颇堪玩味,“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若解了鸳鸯这个疑问,也就解了王国维的这番用意。
但于解脱一途上,鸳鸯毕竟算个特例。在王国维看来,《红楼梦》一书中真正解脱的,仅宝玉、惜春和紫鹃三人。我们看第一百一十七回: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
这段描写虽然简练,却传神地写出了淡然洒脱的那种出世之心,比之柳湘莲和芳官的出家更不带一丝的人间烟火气。及至下一回里写到紫鹃出家,也是平平静静的,只有王夫人、宝钗一干“局外人”空自慌乱罢了。
书中真正得到解脱的,只有宝玉、惜春和紫鹃三人,若从美学意义而言,是宝玉担当了主角,而非惜春和紫鹃,这里边也有一番必然的道理,这正是王国维接下来要作阐释的。
【原文2-4】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1]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
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2]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3]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4]。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注释】
[1]恶魔:这本是一个佛教概念,王国维在这里讨论恶魔的由来,正代表了知识分子们对佛经里漫天恶魔的一种唯物主义式的解读。如果用历史的眼光来看佛教经典,会发现神佛和恶魔的数量一直在呈增多的趋势。早期佛经相对朴素得多,但佛教发展起来,不断吸纳印度甚至印度以外的传统神祇,而修行者见到的神佛和恶魔(尤其是后者)也越来越多了。
很多信仰不够虔诚的人都会产生这样一个好奇:这些恶魔都是真实存在的吗?——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家们会告诉我们一个备选的答案:人在进入某些极端的精神状态(比如禅定、祈祷、极度渴求或极度焦虑)或陷入极端环境的时候,大脑会产生一些幻觉。当然,吸毒也可以产生幻觉,让人沉迷在幻觉当中,迷恋、上瘾、无法自拔。王国维对恶魔的解释走的也是这种唯物主义的路线。
[2]息肩:放下负担,休息。语出《左传·襄公二年》:郑国臣服于楚国,但楚国对郑国的役使太重,郑国难以负担,所以子驷“请息肩于晋”,也就是不想再臣服楚国了,转而臣服晋国,认为这样的话负担会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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