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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楼梦》之精神2 (1)

  【原文2-5】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即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即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1]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夫欧洲近世之文学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2]为第一者,以其描写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脱之途径,最为精切故也。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

  然尚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3]之历史,明了真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侪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沉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然则予之为此论,亦自知有罪也矣。

  【注释】

  [1]冯生:依恃生命。

  [2]格代之《法斯德》:即歌德的《浮士德》。

  [3]精进:原本是佛教术语,今天我们去寺院,烧香也好,捐款也好,都是“供养”,但即便热心于供养的人也不大清楚供养背后的精神意义了。所谓“供养”,大略来说,本来是指以一些特定的物品礼佛、敬奉佛法与僧侣的行为,这些“特定的物品”共有六种,即“花、涂香、水、烧香、饭食、长明灯”。这六种物品不是随随便便的,而是分别有所象征,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是为“六度”,或称“六波罗蜜”。所以我们再到寺院烧香的时候,不妨想到这就是在提醒自己“精进”的意思。

  【解说】

  宇宙不过是生活之欲,这个说法看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实际上仍然是脱胎自叔本华的哲学。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开篇就说:“‘世界是我的表象’,这是一个真理,是对于任何一个生活着和认识着的生物都有效的真理,不过只有人类能够将它纳入反省的、抽象的意识罢了。并且,要是人真的这样做了,那么,在他那儿就出现了哲学的思考。于是,他就会清楚而明确地明白,他不认识什么太阳,什么地球,而永远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阳;永远只是手,是手感触着地球;就会明白围绕着他的这世界只是作为表象而存在着的。”

  这个意思,也就是贝克莱大主教提出的那个著名的命题:存在就是被感知。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因为我们尽管从直觉上或者从经验上觉得它是荒谬的,至今却没有人能够在哲学层面上真正驳倒过它。

  “世界是我的表象”,这只是一个相当表层的命题,并没有触及世界的本质,而承担后者之任务的是叔本华的第二个命题:“世界是我的意志”。意志是宇宙的本质,它是无处不在的,我们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每一个举动都是意志的体现:肠胃的蠕动是食欲的体现,生殖器官的兴奋是性欲的体现。而不止是我们人类,就连一花一草,甚至就连山河大地也是一样,无论是磁石指南还是苹果落地,都是意志的体现。如果我们能够作这样一番认真的反思,就会透过表象看到本质,意识到隐藏在万事万物背后的那个神秘而无所不在的意志。

  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永无止境的冲动,用叔本华的话说:大自然的内在本质就是不断地追求、挣扎,无目的、无休止地追求挣扎,而这同时也是人的全部本质。这本质无非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维系自身的生存,二是繁衍子孙后代。所以这样的意志可以称之为生命意志,也就是王国维常常说起的生活之欲。生命意志的客体化创造了我们所能看到、触摸到的表象世界,这就是王国维所谓的“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

  生命意志带给人无穷的痛苦,人总是摇摆在欲求与餍足之间,为了片刻的快感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有些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生,但也有些人会开始反思这痛苦的由来,并且苦苦寻求一条解脱之道。

  王国维以为,艺术就是这样的一条解脱之道。艺术的目的在于描写人生的痛苦及其解脱,让我们这些可怜可哀的芸芸众生摆脱世俗的利害关系的束缚,至少可以短暂地栖身于生命意志之外,为自己赢得暂时的平和。一切的艺术,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而存在的。

  理论铺垫之后,接下来就是东西方文学作品的比较:欧洲近代的文学作品当中,之所以推崇歌德的《浮士德》为第一,是因为它描写浮士德博士的痛苦以及解脱之途径最为真切,而《红楼梦》之写贾宝玉与前者异曲同工。

  王国维认为,贾宝玉在缠陷最深的时候便已经伏下了解脱的种子,所以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

  听《寄生草》一事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写宝钗过生日,大家点戏听曲: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支《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赞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这是《红楼梦》里极著名的一段,许多人也都记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剧中的这位花和尚鲁智深,官府容不得他,寺院一样容不得他,无论世俗还是世外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想来只有烟蓑雨笠、芒鞋破钵地游荡四方了。

  宝钗说这首《寄生草》极妙,还只是从欣赏的角度言,因为她“无书不知”,鉴赏力自是极高,而宝玉一听之下“喜的拍膝摇头,称赞不已”,却是天真烂漫的自然流露,他未必真的明白文辞当中的妙处,却似乎有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感受。

  接下来,因为凤姐的一个玩笑,让宝玉在黛玉和湘云之间饱受了一番夹板气。他本意是两相回护,没想到才在这边讨了没趣,又在那边讨了没趣,心里自是越想越气: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不分辩,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

  袭人虽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别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好好儿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点和儿不好?”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支《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了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写的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愤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人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呢?”

  《红楼梦》的这一回里大有禅趣,最有趣、也耐人寻味的是:看似悟到禅机的却没有悟,看似没悟的却暗自悟了,学识越深却反而悟得越浅。

  宝玉似是小题大做,“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云云,看似洒脱,却有几分茫茫宇宙无寻出路的悲凉,有几分王国维自己一首《点绛唇》中的词意:

  万顷蓬壶,梦中昨夜扁舟去。萦回岛屿,中有舟行路。

  波上楼台,波底层层俯。何人住?断崖如锯,不见停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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