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1 (2)
我们先看第一个问题,若从宗教信仰和普通常识的角度而言,道德的确是绝对的、永恒的,一千年前适用于南半球的道德规范在一千年后也应该同样适用于北半球,但历史学和人类学都会给我们相反的答案——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好了,杀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而事实上在古代社会里这种现象是非常普遍的,有时候甚至会成为一时一地的社会风气。达尔文早就关注过这个现象:“溺婴,特别是溺女婴,还一直被认为是对部落的一件好事,或至少没有什么坏处”。但这也不说明这些以杀婴为好事的部落是多么地禽兽不如,因为即便在动物界,杀婴也一样是普遍现象,就拿和人类比较近的大猩猩来说,幼仔的死因起码有三分之一是由于杀婴现象。
我们的道德确实如王国维所谓只是“通常之道德”,并不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看来这一点他说对了。那么再看看第二个问题:人究竟为什么活着?
在王国维看来,无论怎么思考这个问题都找不出任何神圣的动机,只不过是我们的祖先受到生活之欲的驱使而盲目地生儿育女,就这样代代相传,终于有了我们,而我们也会继续受着生活之欲的驱使,继续繁衍后代,如此盲目地生生不息。如果生活足够美好,繁衍子孙毕竟也不为过,但正如叔本华论述过的那样,每个人过的其实都是一种钟摆式的生活,短暂的快乐远远不足以补偿那漫长的痛苦。
王国维要“开天眼而观之”,这正是他那首最著名的《浣溪沙》所要表达的意思: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依着王国维的意思,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以宝玉为榜样,走上出世的解脱之路,那么人类就会慢慢地断绝了繁衍,终于走向消亡。等人类全这样灭绝了,生活的痛苦当然就不复存在了,祖先的原罪也就算彻底赎清了。不过话虽这么说,王国维自己也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了。现实的压力往往大过理想的动力,对于那些伟大的人物来说也不例外。
不过当我们回到《红楼梦》的文本,却会发现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有这样一段: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头,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恰好应着‘兰’ 字。适间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黄腾达的么?”士隐微笑道:“此系后事,未便预说。”
甄士隐预言了“兰桂齐芳”,暗示着宝玉有个遗腹子会取名贾桂,日后会和李纨的儿子贾兰复兴家族。若当真有这样的结果,宝玉不但没有彻底解脱而去,《红楼梦》也无法称之为悲剧中之悲剧了。看来高鹗的续作在大结局上终究还是落了俗套,而我们从第五回的判词来找线索,预兆李纨命运的是一首《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
这支曲子不但预示了李纨将来会略略享受一下儿子带来的虚名荣耀,也暗示了贾兰才发达不久便死去了。“兰桂齐芳”在曹雪芹的设计中纯属子虚乌有,“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才是《红楼梦》真正的结局。这样的结局虽然远不如“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更能迎合大众的口味,但一部深刻的作品势必或多或少要脱离大众的。
【原文4-3】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真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真无者乎?即真无矣,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然则吾入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已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1],所谓“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注释】
[1]《飞鸟各投林》之曲:《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让宝玉听的十二支《红楼梦曲》的最后一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解说】
方才说过,如果按照王国维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想法,如果人人都以宝玉为榜样走上出世的解脱之道,人类也就自然而然地灭绝了。虽然这在我们普通人看来是荒谬之极并且令人发指的,但哲学家难免想得更深,也难免会无视于我们现实世界里的道德标准。
王国维显然也意识到了人类灭绝的问题,所以才说:假若全世界的人类都像宝玉一样出世解脱了,那么宇宙是不是也就空无一物了呢?
何谓无,何谓有,何谓假,何谓真,问题问到了这一步,王国维便拿出了《庄子》的逻辑。《庄子?齐物论》说:我怎么知道贪生怕死不是一种迷惑呢?我怎么知道对死亡不会像回家一样温暖呢?当初丽戎国有个美女,出身寒微,当她刚刚嫁给晋献公的时候,一路上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舍不得离开家,又不知道会有多么悲惨的命运等待着自己。可等她到了晋献公的王宫里,穿金戴银,使奴唤婢,这才知道当初的哭泣太可笑了。那么,我怎能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的贪生呢?梦中开怀畅饮,醒了之后却要痛哭流涕;梦中痛哭流涕,醒了又去狩猎取乐。当他正在梦中,不知他是在做梦,睡梦中还占卜问他梦中之梦的吉凶,醒了之后才知道是在做梦。只有特别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无知的人,自以为清醒,表现出明察一切的样子,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庄子?至乐》则用了一则寓言来说明这个道理:庄子途经楚国,看到一个骷髅,他就用马鞭敲打着骷髅说:“你是怎么死的呢?是因为贪生悖理才死的呢,还是死于战乱呢?或者是畏罪自杀,死于意外,要么就是寿终正寝?”
庄子当天晚上就拿这只骷髅做了枕头来睡觉,结果在睡梦之中看到骷髅对自己说话:“看你说话的样子像是一名辩士,你说的那些事情都是人生的祸患和牵累,其实人死之后就没有这些牵累了。你想知道人死后的情形吗?人死了之后,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子,也没有寒暑的侵害,可以从容自得地和天地一样长久,就算是国王的享乐也比不过死亡之后的快乐。”
庄子不信,对骷髅说:“我想办法让你复活好不好?”
骷髅很不高兴:“我怎么可能抛弃国王都享受不到的快乐而复生于劳苦的人间呢!”
《庄子》的这个观点严格来说其实并不成立,因为它仅仅指出了若干种可能性当中的一种,既然我们对死后的世界一无所知,那么既然庄子可以往乐观的方面去想,其他人也可以认为死后就是永恒的地狱,反正都是无法证实的东西。
但学如积薪,后来居上,王国维的想法比庄子稳妥一些也不足怪。王国维认为,就算人类灭绝之后的世界真的是一片空无,但人类总算从钟摆式的生活当中彻底摆脱出来了,这总比活着受苦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有什么不好呢?
【原文4-4】
难者[1]又曰:人苟无生,则宇宙间最可宝贵之美术,不亦废欤?曰:美术之价值,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值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值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2]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罣碍[3],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值。何则?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既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4],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注释】
[1]难者:问难之人。
[2]无始:太初。
[3]挂碍:牵挂。
[4]馈壮夫以药石:给没病的人吃药。
【解说】
王国维在这里假设了有人问难:“如果人生归于空无,那么宇宙之中最珍贵的艺术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吗?”
答案是:艺术本来就没有绝对的价值,所谓艺术的价值只是针对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人生而言的——艺术的创作取材于人生,艺术的理想境界也是因为看到现实人生的缺陷和逼仄而走向了它的反面。所以说艺术只是在如此的世界和如此的人生中才有它的价值。
那么,假设有这样一个人,无生无死,无苦无乐,在人世上没有任何的牵挂,只有永远的知识而已,那么我们所视为至宝的艺术在他的眼里也就一钱不值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艺术所追求的目标在他那里已经天然存在了,而艺术创作的原材料,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充满缺憾和痛苦的生活,他也完全没有经历过。
假设又有一个人,备尝了人世间的艰难困苦,终于进入了解脱之境(出家后的宝玉就是这样的人),那么艺术对于他而言也是毫无价值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艺术的目的是要使人摆脱生活之欲,他既然已经断绝了生活之欲,自然就不需要艺术了。这就像药物的作用是治病,所以一个健康的人是没必要吃药的。
这两种人,都超越到了我们世俗生活之外,艺术当然不是为他们而存在的。
读到这里,我们很自然地会想问王国维两个问题:照这么说,那么艺术和宗教岂不是一回事吗?如果不是的话,两者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再者,就算叔本华说对了,那么宝玉出家真的能够得到解脱吗?——在下一段里,王国维就要回答这两个问题了。
【原文4-5】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教,如印度之婆罗门教及佛教,希伯来之基督教,皆以解脱为唯一之宗旨。哲学家,如古代希腊之柏拉图,近世德意志之叔本华,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脱。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教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1]之论法;其真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学说,徒属想象而已。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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