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1 (3)
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2]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3]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故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4]之第四编之末,力护其说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发现也为最著著,故完全之贞操,乃拒绝意志,即解脱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则,固自最确实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则人类之灭绝,自可立而待。至人类以降之动物,其解脱与坠落,亦当视人类以为准,《吠陀》[5]之经典曰:“一切众生之待圣人,如饥儿之待慈父母也。”基督教中亦有此思想。珊列休斯[6]于其《人持一切物归于上帝》之小诗中曰:“嗟汝万物灵,有生皆爱汝。总总环汝旁,如儿索母乳。携之适天国,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秘学者马斯太哀克赫德[7]亦云:“《约翰福音》云,余之离世界也,将引万物而与我俱。基督岂欺我哉?夫善人,固将持万物而归之于上帝,即其所从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为人而造,又各自相为用,牛羊之于水草,鱼之于水,鸟之于空气,野兽之于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携之以归上帝。”彼意盖谓人之所以有用动物之权利者,实以能救济之故也。
于佛教之经典中,亦说明此真理。方佛之尚为菩提萨埵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兮,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8])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百九十二页。)
【注释】
[1]名学:逻辑学。
[2]姝姝:自满的样子。
[3]蹄:动物的蹄印。
[4]《意志及观念之世界》:叔本华的代表作,今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王国维哲学、美学最大的思想渊薮。
[5]《吠陀》: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的文献集。
[6]珊列休斯:今译安琪陆斯?西勒治乌斯。
[7]马斯太哀克赫德:今译迈斯特尔?埃克哈特。
[8]《佛国记》:晋人法显从长安出发游历天竺,归来之后所著。
【解说】
从上文我们很自然地会想问王国维两个问题:照这么说,那么艺术和宗教岂不是一回事吗?如果不是的话,两者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再者,就算叔本华说对了,那么宝玉出家真的能够得到解脱吗?
王国维认为,综观世界上的各大宗教,无论是印度的婆罗门教和佛教,还是希伯来的基督教,都以解脱为唯一的宗旨,而在哲学家的阵营里,古人如柏拉图,近人如叔本华,其最高的理想也存在于解脱。但叔本华最高明,因为他的说法有深刻的认识论和伟大的形而上学做支柱,一扫宗教神话的面具,不是让人只凭信心,而是用严密的逻辑把结论一步步地论证给你看。而且感情既真,文字又美,所以他的那套理论可谓精密确实,而不再像古代的那些宗教和哲学完全是凭空想象而来的。
王国维的这番话肯定会引起宗教人士的不快,但宗教纵然有大量的逻辑思辨的内容,总还是离不了“信心”二字。释迦牟尼到底是真的证入涅槃、斩断轮回了,还只是他自己这么说,这么相信,别人证明不了;世界是不是神创造的,即便是神创造的,这个神一定就是《圣经》里的那位上帝吗?这也是证明不了的。如果能被严丝合缝地证明出来,那也就不叫信仰了。
若仅从学术角度来看,王国维所做的上述罗列首先道出了人类亘古以来的一个不懈的追求:在短暂而充满缺陷的现实的人生之外追求一个完美而永恒的人生。
要说种种的宗教与哲学虽然都以追求解脱为唯一的宗旨,但这多少有一点原教旨主义。我们以佛教为例,若以信仰的标准衡量之,释迦牟尼反而是个很没有信仰的人,他为了追求人生苦海的解脱之道,陆续修行了印度当时几乎所有的主流法门,却发现这些法门都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于是一一弃之而去。——这些法门的教主们也许会这样说:这只说明你自己信心不坚,只要你毫不怀疑地修行下去,一定会有成果的。
但释迦牟尼就像一位勇于追求真理的科学家,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解脱之道,结果终于在菩提树下悟道了。也就是说,他终于自己想通了这个解脱之道。但这不是一门信仰,而是一个真理,就像牛顿经过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一样。牛顿告诉大家:如果你们认真学习我发现的这个万有引力定律,根据它来研究飞船制造,你们就有可能乘着飞船飞离地球。释迦牟尼也告诉大家:如果你们认真学习我发现的这个解脱之道,学习加实践,就有可能像我一样跳出轮回的苦海。
因为牛顿的功劳,我们会塑一个铜像来纪念他,但如果我们的飞船飞不上天,对着牛顿的塑像烧香磕头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但事情一经走进大众就很容易变了味道,尤其是信仰,就像熊逸先生在《春秋大义》里说的那样:几乎任何一种信仰,无论是无神论的还是有神论的,无论是一神论的还是多神论的,一旦走入大众,都只会变做同一个样子:仪式化的偶像崇拜和一厢情愿的消灾祈福(而他们所祈求的往往是为教义所禁止的)。
所以王国维的这个说法实在有些理想化了,若说这种种宗教都以解脱为唯一的宗旨,这一来只能就宗教的原教旨而言,二来只能就信徒当中极少数的精英分子而言。大家求神拜佛是为了什么,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升官发财保平安罢了,不关解脱什么事。
从宗教到哲学,在各种解脱之论当中,王国维虽然独推叔本华,但因为读得太精,便也从叔本华的理论里发现了一处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因为按照叔本华的说法,人类和万物从根本上讲是“合一”的,那么只有当所有的人和天下万物一同拒绝生命意志,个人的解脱才能够完成。——这个道理似乎有些费解,但我们只要想想“天人合一”就容易明白了。
我们常说中国文化讲“天人合一”,其实西方比我们更讲“天人合一”,比如约翰?多恩的那篇著名的布道词:“没有人是座孤岛,独自一人,每个人都是一座大陆的一片,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一小块泥土被海卷走,欧洲就少了一点,如同一座海岬少一些一样;任何人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因为我是处于人类之中;因此不必去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这篇布道词看上去很感性,很像一锅心灵鸡汤,其实它是有一点哲学背景的。而叔本华的“天人合一”比约翰?多恩更有过之,如果套用一下多恩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个物体是一座孤岛,任何一块岩石的风化或一只蚂蚁的死亡都是对我的缩小。
叔本华的这些念头来自古代印度的婆罗门教,看上去很像佛教思想,因为佛教里边也吸收了大量的婆罗门教的内容。婆罗门教讲所谓“梵我合一”,梵就是我,我就是梵,这大概就是在打坐冥想的状态下获得的神秘体验。《奥义书》里有一则故事说:爸爸让儿子往水里撒盐,然后对儿子说:“你去把水里的盐拿出来。”儿子很听话,真在水里认真找盐,可盐一入水自然化了,找不到了。
爸爸说:“盐明明撒到水里了呀,怎么会找不到呢?你从水面上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水是咸的,盐确实就在里边。”
爸爸又说:“你从水的中间部分再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也是咸的,里边有盐。”
爸爸又说:“你再从水的底部舀一勺尝尝看。”
儿子照做了,说:“咸的,有盐。”
爸爸说:“你在水里找不到盐的实体,那你又确实从水里感受到盐的无所不在。那神秘的本原、世界的灵魂也是这样的,真实存在着,无所不在,既是我,也是你。”
我们不妨从这则小故事里想象一下个人的解脱。假如这些水就是盐的苦海,就像世俗的人生是我们每个人的苦海一样,那么具体的某一粒盐能怎么跳出苦海呢?——只有等水分全部蒸干,所有的盐粒都结晶出来才行。
所以在佛经里,地藏菩萨明明已经可以成佛,却放弃了这个机会,说“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王国维认为,这句话虽然听起来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其实若不尽度众生,菩萨纵想成佛也是不能的。在叔本华那里,个体解脱说与意志同一说毕竟不能同时成立,叔本华自己似乎也在无意之间触及了这个疑问,所以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为自己的学说辩护道:
自愿的、彻底地不近女色是禁欲或否定生命意志的第一步。戒淫以不近女色而否定了超出个体生命的意志之肯定,且由此预示着意志将随这身体的生命一同终止,而这身体就是这意志的显现。大自然永远是笃实无欺而天真的,它宣称如果这条戒律普及了的话,人种就会灭绝;而按第二篇所说一切意志现象的关联,我认为还可以假定随同最高的意志现象(即人类)的消灭,意志那些较弱的反映,动物界也会消逝;犹如半明半暗的光线将随同充分的光线的消逝一起消逝一样。随着“认识”的彻底取消,其余的世界也自然消灭于无有,因为没有主体就没有什么客体。我甚至要把《吠陀》中的一段也扯到这上面来,那里说:“和这世界上饥饿的孩子们围绕着他们的母亲一样,一切生物也是这样指望神圣的祭品。”祭品根本是意味着无欲无求,而其余的自然界都得从人类指望它们的解脱,人是祭师同时又是祭品。诚然,这里值得以最大的注意来指出的,是这一思想已由那可敬佩的、深刻无边的安琪陆斯?西勒治乌斯在题为《人把一切献给上帝》的短诗中说过了。诗里说:
人啊!一切都爱你,你的周围多么拥挤。
一切都向你走来,以便随你同见上帝。
但是还有一个更伟大的神秘主义者:迈斯特尔?埃克哈特,他那些绝妙的著作最近(1857年)由弗朗兹?普菲费尔出版了,才终于成为可读的作品。埃克哈特在书中第459页完全以这里阐述的意义说:“我是跟着基督证实这一点的,因为他说:当我离地飞升时,我要把一切事物随我带去(《约翰福音》12:32)。”所以好人也应这样把一切事物,在这些事物最初方生之际就送呈上帝。大师们为我们证实这一点,说一切造物都是为人而设。验之于一切造物,都是互相为用:如草之于牛,水之于鱼,空气之于鸟,森林之于野兽。而一切造物也是这样有益于这号人:一个好人把一物连一物带给上帝。在这里,埃克哈特是要说:人,为了在他本身中,又和他本身一起,也把动物解脱,所以他才在这世间利用这些动物。——我甚至认为《圣经》中艰深的一段,《给罗马人的信》第八通第二十一至二十四句,也得以这种意味来解释。
在佛教里也不乏有关这问题的说法,例如世尊还在太子时,为了最后一次备马逃出他父亲的寝宫前往荒野,他对马说出这一偈语:“汝在生死中,历劫无已时。自从今日后,不再驮与拽。仅止此一次,坎达坎纳兮,驮我出此地。我若悟道时,不忘汝功德。”(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PP521-523)
在王国维看来,叔本华的这段文字可谓是为自己理论中自相矛盾的地方特地辩护的,但引经据典虽然不少,却很难整理出扎实的逻辑支柱来。作为学者,既然遇到问题,就要穷追不舍,这就是王国维接下来将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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