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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2

  【原文4-6】

  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1]以后,基督尸[2]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尚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事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尚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3]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4],东过蓬莱浴海涛。

  何处云中闻犬吠[5],至今湖畔尚乌号。

  人间地狱真无间[6],死后泥洹[7]枉自豪。

  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

  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涅槃之说[8],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失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

  【注释】

  [1]示寂:显示涅槃之相。

  [2]尸:陈尸。

  [3]往者作一律:这是王国维1930年的作品,题为《平生》。

  [4]卢敖:古代方士,曾被秦始皇派去求仙,一去不回,秦始皇大怒。正是这个契机,才有了后来所谓“坑儒”之事(实际被坑杀的是方士而非儒生)。诗词里常以卢敖代指仙人。

  [5]云中闻犬吠:引用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典故。

  [6]人间地狱真无间:地狱有很多,其中有一个“无间地狱”,是电影《无间道》的得名出处,但王国维这里用“无间”应是“没有间隙”“没有差别”的意思。全句是说人间和地狱其实是同一个地方,或者说人间就是地狱。

  [7]泥洹:即涅槃。老百姓常把涅槃理解为得道成仙,相信佛陀在涅槃成仙之后有了异乎寻常的法力,可以在天上保佑我们。但涅槃本来的意义不是成仙,而是斩断轮回,跳出生活的苦海。

  [8]赫尔德曼人类涅槃之说:赫尔德曼,今译哈特曼(1842-1906年),德国哲学家。王国维认为哈特曼提出的人类涅槃之说优于传统的个体涅槃之说,正可以弥补叔本华理论上的缺陷。

  【解说】

  王国维发现了叔本华理论上的一处缺陷,认为叔本华虽然引经据典地为自己辩护,但辩护得实在牵强。于是王国维问了这样一些问题:试问释迦牟尼圆寂之后,基督被钉上十字架之后,人类及万物为何仍然轮回不息、痛苦不已呢?难道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了吗?恐怕佛陀和基督自身是否得到了解脱尚在未知之数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评论李后主的词,说“俨有释迦牟尼、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从上下文来看,这只是一个过于夸张的修辞方式,而实质上无非是沿袭康德、叔本华的客观之美的说法,认为李后主的词虽然仅为一己之悲怆而发,却表达出了人类共有的悲哀,是可以被所有人欣赏的。但从字面来看,释迦牟尼和基督当真担负了人类的罪恶吗?为什么今天的苦难似乎并不比两千年前为少呢?

  宗教人士当然不会赞同这样的看法,但王国维此刻站在了怀疑论的立场上:释迦牟尼历尽千辛万苦寻找生命的解脱之道,他最后真的找对了吗?他说他悟了道,可怎么才能证明呢?基督被钉上十字架是代人类赎罪,这罪真的被他赎了吗?世人仍然在钟摆式的人生里沉沦不已,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若不能全体解脱,则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独自解脱,那么历史上到底有谁真正解脱了呢?

  这个问题王国维早就想过,还为此作过一首七律,感叹着“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只合老尘嚣”,世间众生始终不曾获得解脱,佛祖便也不过如凡人一样终老尘嚣罢了。

  至此我们看到,王国维虽然沉迷在叔本华的悲观世界里,但并不讳言叔本华的理论缺陷,也不讳言自己的困惑。那么,说了这么久的解脱之境,如果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乌托邦,它的伦理意义究竟又在哪里呢?

  【原文4-7】

  今使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生人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达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达于何时,则尚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解说】

  出世解脱的伦理学追求的确在可行性上大打折扣,但其他的伦理追求难道就能行得通吗?就以与解脱相反的伦理追求为例吧。

  王国维把出世解脱的伦理学称为无生主义,把宣扬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伦理学称为生生主义。作为一种现行的、更受人们喜爱的伦理,生生主义的终极追求就是让每一个人都能有好日子过。但是,这真的行得通吗?世界是有限的,人类的繁衍却是无限的,有限的世界必然无法满足无限繁衍的人群,所谓最大多数人的最大福祉也只能是伦理学家的梦想罢了。

  但如果没有生生主义的这个理想,我们的世界必然受着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律的支配,哪里还谈得到什么伦理呢。但生生主义的终极理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却和无生主义一样尚在未知之数。所谓理想,永远是可以让我们无限接近却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如果人们因为无生主义的理想境界无法实现而放弃它,为什么却能够坦然接受这个理想境界同样无法实现的生生主义呢?

  看到这里,我们可以很欣慰地说:近百年来的社会科学确实有了不小的进展,王国维讨论的这个话题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落伍了。所谓最大多数的人的最大福祉,这是边沁最著名的功利主义主张,但今天的关注点已经落到了少数人的身上——多数人本身就有票选的优势,所以如何保障少数人的权利才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少数人可以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被牺牲掉,谁知道今天还属于多数人的我们自己哪天会在哪个问题上沦为可怜的少数人呢?

  再者,若没有生生主义的理想,我们的世界一定是弱肉强食的吗?——这个思想本来是被霍布斯精密地论证出来的,他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在那个原始的自然状态里,发生着“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再者,自《进化论》问世以来,由“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新生的社会学领域里,“科学”思想越发佐证着霍布斯那些“扶手椅上的哲学沉思”,此类人物以赫胥黎为代表,把人类的早年生活描述为毫无道德伦理观念的野兽混战。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霍布斯和赫胥黎他们单单把握着人类天性中利己的一面,却不知道利他性也是人类由漫长演进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来的天性之一,更遗弃了早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即已存在的关于人类的群居属性的真知灼见,因而其论述不管何等精湛,立论根基早已轰然倒塌。克鲁泡特金则早在现代学者对人类(乃至动物)的利他性进行深入研究之前,便已经从近乎人类学的视角揭示了问题的这一面——从《互助论》这一书名即可看出端倪。

  从克鲁泡特金的视角,原始的社群尽管“野蛮”“蒙昧”,但这只是“文明人”眼光的初始感观,“欧洲人第一次遇见原始人时,往往要嘲笑他们的生活,但是,当一个明智的人在他们中间生活了一段较长时间以后,便总要称他们为世界上‘最善良’的或‘最温和’的种族。”克鲁泡特金的结论虽然也失之片面,但至少道出了部分真相。

  总之,王国维毕竟受限于他的时代,而今天的我们也踩在了更多巨人的肩膀上。但另一方面,王国维的举例虽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逻辑却没有错,结论也没有错,一种理想并不因为无法达到而丧失它的价值,这就像人们明知自己永远也无法达到真理,却永远在努力地接近它一样。

  【原文4-8】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不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1]而欢迎之也!

  【注释】

  [1]企踵:踮起脚跟。

  【解说】

  王国维为本章作总结,认为纵然真正的解脱还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境界,但这个理想境界仍然值得所有人追求。因为人生充满了忧患与劳苦,无时无刻不在钟摆的两端之间摇荡,于是每一个尚有血气的人都渴望解脱,而这解脱纵使尚不能付诸实践,也会在艺术当中寻求。而《红楼梦》这部书无论在伦理价值上还是在艺术价值上都给人以至高无上的精神寄托,让人如何不去爱它呢?

  毕竟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不同的,今天在幸福生活中的少男少女们会沉迷在宝玉和黛玉、宝钗的三角恋爱里,王国维却在忧郁的气质、大学者的素养与悲剧哲学的熏陶里独独关注着解脱。艺术若达到最高境界,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所以《浮士德》是伟大的,《悲惨世界》是伟大的,《红楼梦》也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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