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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误入红尘梦一场

  【西风独自凉】

  饮水词。

  纳兰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我们只能从这样的字眼中寻觅他,仿佛他离我们很远,可是仔细一斟酌,穿过岁月的尘埃,随着一袖西风,或者一弯明月,踏进那片天地,却清晰地看见,那个枯瘦却清俊的身影,就伫立在那里,披着月光,忧郁地望着远方。他望去的方向,西风吹着江南的笛声,渡船行过塞北的风雪。

  很恍惚,很迷茫;很寥落,很凄凉。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当你柔软的心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你总会被他的词句深深打动,就像深夜里听到迟迟钟鼓,就像寒秋里逢着绵绵阴雨。人世间充满悲凉,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故作坚强,却又在坚强中找不到自我。我们不敢袒露自己的心,因为世界太冰冷,太坚硬,可是当我们在自己厚厚的茧内变得麻木,又不得不探出头来,哪怕是在萧疏的秋风里觅得一点凉,亦能觉得畅快。

  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感觉,那个人曾经在三百多年前多么真实、纯粹地活着。他的词,一字一句,直达我们心底最柔软、最细腻的地方,恣肆地悲伤着,快意地哀愁着。这就是他,纳兰容若,一个将文字雕刻得那般精致,却又那般销魂的人。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西风、黄叶、疏窗、残阳。一段一段的往事,将一切的一切渲染成一种情调,在三百多年前盛世的某片天空下,淡淡地流淌。

  那时的天空下,金戈铁马的声音似乎还未走远,可是大地已经渐趋平静。一个崭新的王朝已经在日月光华的护拥下,巍然地站立。

  而我们却只是看见,盛世的庭院里,那个静默的身影,在风中,在月下,在窗前,长吁短叹。他有一怀的心绪,有满腹的才华,有万种的柔情,有千般的悲伤。似乎,没有人读得懂他的心事,没有人能从他冷峻忧郁的脸上看出他到底藏了多少心伤。可是不久他的纸上就出现了几阕词,俊逸的字体,萧疏的文字,如果你仔细看,他忧郁的脸上却隐约带着一丝笑,因为他知道,至少文字一直在他身边,在他心里,永远伴着他,不离不弃。

  如今,可以想象,有很多人在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悄悄地把“人生若只如初见”当做自己的心情,写在某些地方。那么,我们就顺着这句诗,顺着月光,轻轻掀开那个盛世的一角,走进他经常伫立的那个庭院,静静地看着他,莫要惊醒他的惆怅。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显赫的家世】

  那仍然是一个冰冷的时代,就像所有的封建王朝一样,人性受着极大的压榨和摧残。权力、欲望,仍是人们争相追逐的东西。似乎只有这样,我们才不禁感叹,纳兰给那个冰冷、麻木的时代,带去了多少温情和真实。

  纳兰有一位精明的父亲,有一位强悍的母亲,他出身于贵族,可是他却宁愿守着一份纯真,守着窗前的月亮,守着世间最真挚、最深沉的爱情,哪怕过简单的布衣生活,哪怕只剩下文字陪伴他。他是大清帝国冰冷河流里一只轻快的船,从铁马西风的塞北,到杏花春雨的江南,一直随心而走。只是,他还未走出那片喧嚣的大地,就已经沉落了,剩下一丝温柔婉约的气息,任后来者探求、思索。

  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满洲正黄旗。明珠出生以后,因为是家庭中的次子,所以无法继承父亲的爵位和世职,他拥有的是聪明的头脑、干练的作风和沉稳的性格。他必须凭着一股志气,在那个人情冷暖的官场,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说,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那么,明珠就是那个一直准备着飞黄腾达的人。他渴望那样的机会,就像苍鹰渴望蓝天一样。

  顺治时代,明珠是从大内侍卫开始的。这是他人生第一块基石。他就是从这么一个很平凡的职位开始,一步一步走向了政治的顶峰,因为他对于政治,就像天生嗜血的动物遇到鲜血一样。而我们的纳兰也做过康熙的侍卫,却完全不像他的父亲,政治对他没有一点儿吸引力,甚至让他有种味同嚼蜡的厌恶感。所以,我们可以想象,纳兰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尽管血脉相连,尽管近在咫尺,却在性灵上、理想上,隔着山岳。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属于权力欲望,一个属于清风明月。

  虎父无犬子,不知道明珠在对待这个只喜欢舞文弄墨的儿子,而且时刻流露着伤感情绪的儿子时,作何感受。也许是明珠一生,在政治上用心太深,所以他的儿子纳兰就走了另一个极端——用情太深。这只是戏言,我们只知道,明珠正在一步步往上爬,向着他心中那个政治上的境界矢志不移地攀登着。

  顺治时代很短暂,一个董鄂氏让顺治皇帝痛苦得形销骨立,终于遁入空门,找寻他自己的平静天地去了。一个深情的人,是不应该走政治道路的,那是一条血腥的路,有时候看不见鲜血,却早已是尸横遍野。更别说他是皇帝,用情太深只会断送一切。不过我相信,在顺治皇帝皈依三宝的时候,他的心是平静安详的,终于不用理会朝廷的纷纷扰扰,终于不用面对那些唯他马首是瞻,却按捺不住心底权欲的人们了。

  就是在这么一个短暂的时代,明珠从大内侍卫升迁到銮位治仪正,负责銮驾礼仪。进入康熙朝的时候,明珠终于在属于他的天空下,赢得了万人瞩目的政治果实。他从内务府郎中到内务府总管,最后终于成了大清宰相。

  对于明珠来说,或者对于任何一个从最底端做起,一路经过重重考验,走到了政治顶峰的人来说,那是一条苦涩的路,路上有倾轧,有权谋,有权钱的交易,有生命的幻灭。但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政治,本来就是铁血的、冰冷的。

  也正是有明珠这么一面镜子,才映照出了纳兰的与众不同,那种灵致、透明、深情,都不是走政治路线的人该有的,而纳兰,的确是对政治很陌生,从来都是。他喜欢风,喜欢云,喜欢一切的美好,就是不喜欢那个人吃人的血腥圈子。

  明珠的夫人,也就是纳兰的母亲,是阿济格的女儿。在顺治朝,明珠还只是个大内侍卫的时候,她嫁给了他。她的父亲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勇猛凶悍,战功卓著,虽然有着多尔衮和多铎两个权势极盛的同母兄弟,虽然被册封为英亲王,在最显赫的一字王之列,又授靖远大将军,平定过李自成,可惜他太过张扬,又毫无城府,终于在残酷的权势斗争中落败,被收监赐死,革除宗籍,没收全部家产。在这样的情况下,明珠才有幸娶了阿济格的女儿。

  明珠是康熙朝的铁腕权相,他的夫人虽出身没落名门,却无比强悍乖戾。据说她妒性极强,甚至严禁任何侍女与明珠交谈,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次明珠偶然说起某个侍女眼睛漂亮,第二天一早明珠就看到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的正是那名侍女的一双眼睛。

  很难想象,纳兰容若,这个多愁伤感的俊秀公子,居然是来自这样一个家庭。父亲的铁腕手段,母亲的强悍乖戾,似乎一点儿都没有遗传到他身上。他就是那么一个存在,像云一样,淡淡地,轻轻地,飘过人间,然后静静地散去,留下一片欷歔声。

  无论他来自哪里,无论他出身于什么家庭,他都是纳兰容若,他给我们留下一卷《饮水词》,留下一段永远都说不完的话题,带着伤感,带着孤独。每当我们看到那些词句,我们不禁想要回到那个时代,触摸一下当时的气息,感受一下有纳兰在的地方,那份纯净,那份悲愁却也自在的情怀。

  那能寂寞芳菲节,欲话生平。夜已三更。一阕悲歌泪暗零。

  须知秋叶春花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

  ——《采桑子》

  【零落尘世间】

  一种情怀,能够化解一个时代的冰冷。纳兰就具备那样的情怀,像高山流水,像阳春白雪,尽管那样的情怀会被众多人嘲讽,可是那又如何?从来都只有少数人敢于以真性情生活,人们已经习惯了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性,因为社会需要他们把自己最真实的东西掩藏起来,而以大众普遍戴着的面具示人。这或许不可悲,但是也绝对不值得骄傲。

  而他,在那个冷漠的时代,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氛围,将世间最难得的性情,毫不遮掩,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他就是他,伤感也罢,多情也罢,寂寞也罢,无助也罢,他的手中有一支笔,能挑动斜阳的红,能掀起秋风的凉,能撕开天地的漠然,能荡起沧海的流波。

  那一年,大地安详,沧海静好。

  那一天,冬在枝头,梅花映雪。

  公元1655年1月19日,明府上下忙忙碌碌,张灯结彩,只为迎接一个生命的到来。他就是纳兰容若。他真的来了,在那个高门大院里,那个被无数人欣羡的地方,来到了人间,不论人间多么冷寂,他来了,如精灵一般。

  出身于明府,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可我们更清楚,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可以想象,在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眼神有多么清透。

  他从霓虹中来,所以清婉;他从露珠上来,所以轻灵。或许,他从某一片落叶中来,所以无限悲伤。

  外面依旧是寒冬腊月,而明府却一片欢腾,这个初降生的小生命,是明珠的长子,他必将受到无比的荣宠,如果不出意外,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成为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可是没有,后来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他是纳兰,他只是来自这个富贵之家,正像他所写的“我是天上多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如果可以,他宁可守着一个静淑佳人,迎风赏月,吟诗作赋;如果可以,他宁可做一介布衣,泛舟五湖,一蓑烟雨任平生。

  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理想。做一棵草还是一束花,一滴水还是一粒尘,我们自会在心底有那么一种念想,只是,有些人经历了时间的磨洗,在生存斗争中无法保持最初的那份天真、纯净的理想,于是变得圆滑世故,于是改变了初衷,放弃了真性情。而能够从始至终保持那份真的人,却又不得不在自己的孤寂生涯里独自行走,顶多有三两知己给予偶尔的心灵慰藉,却也仍在尘世茕茕孑立。

  明珠给他取名成德。《易经》里有“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明珠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君子之道行事,他对纳兰是满怀期待的。后来在纳兰二十多岁的时候,康熙帝立第二子为皇太子,皇太子小名保成,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纳兰改名性德。

  纳兰还有一个好听的小名:冬郎。唐朝诗人韩偓,小名就叫冬郎,是一个神童,十岁便可即席赋诗。李商隐曾经写诗盛赞过韩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或许是偶然,明珠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却也有几分望他如韩偓一样聪颖灵慧的意思。不过纳兰后来被朋友用冬郎的小名来开玩笑的时候,总是说:“我出生于腊月,所以小名叫冬郎。”

  闪着一双透明的眼睛,这个柔软的小生命,尚不知道这个冰冷的世界,对他到底是苦还是甜,是福还是祸。他也不知道,出身于这个深深庭院,到底是荣宠还是叹息。一切都还如梦一般,或许,纳兰的一生都如梦一般,飘飘荡荡,不着痕迹,却又将命运的痕迹,深深地刻在那一片天地,那一缕情思中,连时光都无法抹去。

  从来到去,只有三十一年,却为这死寂的尘寰,留下那么凄美的形象,在西风里,在明月下,形影相吊。深爱着的女子,却一个个,被命运之神从他身边无情地带走。他的心中拥有一切的美好,却仿佛只有影子陪伴着自己。他拥有无数人渴望的出身,却仿佛只是一粒静默的尘埃。

  他是从坚硬的大清帝国的缝隙里长出来的野草,短暂的春秋,却留下了野火烧不尽的情怀,于岁月的长河,于纷乱的人海。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

  周岁的纳兰,在一场似是而非的游戏中,进行了一次命运的选择。那种叫做抓周的游戏,似乎很无聊,但就是这么一种游戏,却预示了纳兰的一生。他的眸子很清澈,很透亮。在诸多物品中,他一手抓起珠钗,一手抓起毛笔,对其他物品视而不见。

  这就是他的选择,仅是周岁的纳兰,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明白的选择。他的生命属于情感,属于文字。在后来三十年的人生中,他付出了最深、最真的情感,他的笔书写了最动人、最凄美的文字。他的整个人生,就是那么简单而生动,美丽而哀伤。

  也许,他来到尘世,就是为了那两样东西,他必须为此毫无保留地付出。于是,他真的这样做了,直到生命的终点,无怨无悔。

  无论如何,公元1655年,纳兰从冬天的梅花上静静地飘落人间。他的生命,如梅花上那些刚刚落下的雪花,轻灵、洁白,不带一丝尘埃。

  值得一提的是,按农历算(一六五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纳兰出生的这一年,在大清帝国,还有一个人来到了世间,他叫爱新觉罗?玄烨,即康熙大帝。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一个恢弘而煊赫,振臂一呼威震四海;一个悲伤而安静,一支笔写万世悲愁。两个男人,两种至高的境界,这一年的人间,很不寻常。

  实际上,这一年也很寻常。只是沧海桑田的一页,掀过去就再也回不来。只是那个人,那个精灵一样来到尘世的孩子,他将走上一条让人揪心的路,我们必须把目光锁定在属于他的那一页,哪怕,那里很悲凉;哪怕,只看到他的一个背影,在秋风中形单影只。

  【神童之美誉】

  无疑,纳兰是一个精灵,轻飘飘地来到人间,留下一段悲伤的记忆给大地,然后轻飘飘地走。幼小的他,聪颖灵慧,小小年岁就通诗文,精骑射,在当时的京城享有“贵族神童”的美誉。

  毫无疑问,他的童年,是在一片赞誉中度过的。在明府的亭台楼阁、水榭汀兰边,经常看到这个灵致的孩子,捧着书卷,像捧着无价的宝物,爱不释手。他是这样爱读书,爱文字,就像他周岁时那次抓周的结果,文字于他,那是一生的伴侣。在满清叩关以后,那些骁勇凶悍的八旗子弟,渐渐触摸到了汉人文化中的柔美,渐渐地把刀剑入库,把曾经被鲜血染过的大手,伸向几千年的汉文化。而对于纳兰,他不只是需要融入汉文化,他这一生,注定要在那深沉广阔的汉文化世界里,游走、飞翔。

  于是,我们似乎早已忘记,纳兰是满族人。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个江南才子,一首用湖水与白云编织的诗。

  但是,明珠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从纳兰的眉宇中看到了一丝忧郁,而且是经常看到,当纳兰独自站在庭院中看着那轮明月冥思苦想时,当纳兰对着一朵花眼神哀戚时,明珠有些惊讶,他甚至有些恍惚:这是他的儿子?这是铁血满洲人的后代?他对纳兰的寄望毫无疑问是最高的,他自己一生在风波里度过,终于走到了梦想中的顶峰,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青云直上,走出一条灿烂之路。

  不是明珠的错觉,纳兰的确是渐渐地显露出了忧郁的特质。那时候的他或许还不知道忧郁为何物,但是他的确经常沉默着,想着某些事情出神。

  他是纳兰,他不是为那些所谓的荣耀而来,他是为了给那茫然的世界一份清凉而来。他注定忧郁,注定悲伤。若非如此,今时的我们,又怎会被他的词勾起一串串的心伤?

  依着满洲人的习惯,男孩到了四五岁是一定要学骑射的。虽然大清帝国早已平稳如山,他们也开始走进汉文化的广阔世界,但是他们从不忘记,自己是靠什么叩关而入,靠什么从明王朝的手中夺得江山,他们必须让每一个后代具备在马背上持剑搏杀、驰骋疆场的能力。

  纳兰也开始学习骑射了,在他五岁的时候。明珠不仅希望他能强悍一点儿、刚硬一点儿,更希望他能在骑射的学习中,渐渐磨砺掉那种忧郁。

  与生俱来的气质,又岂是后天可以磨洗掉的?纳兰的确很喜欢骑射,一个孩子,一个灵性的孩子,无论如何,他的生命是轻灵的,跳脱的。他比其他孩子更刻苦。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纳兰从来都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做任何事都希望做到最好。当然,也许那时候的纳兰,的确想过要成为满洲男孩中的佼佼者,也想过有一天策马疆场,建功立业。

  如果当真那样,或许他就不会那么早亡,大清会有一个勇猛无畏的将军,而我们,我们这个苍白的世界,却少了一份真意,一份诗情。

  纳兰七岁的时候,明珠邀请了一些王公贵族以及小公子、小贝勒到明府花园,为的是试试这些后辈的骑射功夫。纳兰在同辈中最出众,他出手便射中了红心,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明珠刚刚当上兵部尚书时,在京城正南二十里的晾鹰台组织过阅兵大典和围猎训练。当时,纳兰也列席在八旗战士的阵营里。在几千名八旗战士中间,他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年他祖辈骑着骏马,手持刀剑,如潮水般涌入关内的情境中。恐怕只有在那一刻,纳兰脸上那一丝忧郁才会隐藏起来。但是那一刻的激烈情绪过去后,他仍然是那个纳兰,月亮是冰凉的,流水是无情的。

  那一次,纳兰看到了康熙帝。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少年皇帝,在晾鹰台上威武地坐着,俯视一切。纳兰肯定被那样的王者之气震撼过,那是纳兰永远也不具备的,而他,却在另一个领域,另一个天地,以他纯善的心灵、柔软的笔意,写下一阕阕动人心魄的词,塑造了另外一种王者的形象。柔也柔得透彻,悲也悲得尽情。

  纳兰,他喜欢骑射,更喜欢诗文。后者才是他真的灵魂。他与那个唐朝的“冬郎”韩偓相比,一点儿都不逊色。韩偓被誉为“十岁裁诗走马成”,而纳兰最早的一首诗也是在十岁那年写的。那是康熙三年,元宵节,本来是月圆之夜,竟然发生了月食。十岁的纳兰,用他的诗句记录了这一现象: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十岁,就是这么一个幼小年纪,却已经对诗歌的创作技巧和诗歌格律熟稔于心了。若非如此,他也不是被盛赞的“贵族神童”了。

  聪慧如他,灵致如他,怎不让人欢喜!当一个人,从小就习惯了用诗歌来表现自己的情感,描述自己的生活,那么,他会让自己的未来变成一首诗,不论韵脚是什么,总之会是一首诗。纳兰即是如此,他的这首诗,戚戚然、默默然,一丝丝地湿透读者的心。

  再过了几年,纳兰已经成为一个翩翩佳公子,他的手中时常捧着一卷书,他时常在明府的回廊上、池塘边默默地行走,他喜欢云,喜欢月,喜欢风,喜欢梦。

  对于他来说,明府还不够宽广,尽管这里应有尽有,从荷塘到假山,从水榭楼台到湖上小舟,一切都那样精致迷人。但纳兰需要一片更广阔的天地,他向往着江南,那一汪水,一片柳,一排山,一叶舟。当他伫立在窗口遐想,那一抹江南的绿色,和着吴侬软语,被婀娜多姿的娇俏红颜托着来到窗前,被月色染上清凉,就是一首诗,就是一次妙不可言的邂逅。然后,恍然间发现,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不禁又是一番无奈。

  一个神童,一个贵族公子哥,一个绝世的词人。纳兰正在向我们走来,他尚未走出明府花园,已经从那座庭院中散发出了清凉。他的童年,可以说是处处如意,在一片赞誉声中,犹如群星簇拥着的月,只是,那时他周围的人们,都未曾发现,这轮明月渐渐透出了该有的清凉。他在走向属于自己的轨道,而那条轨道很寂寞,很忧伤,而且,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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